首页 -> 2007年第3期
民生公司职员六十年前的日记(三)
作者:冉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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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胜利后的下半年,民生公司在民政轮倾沉后,又相继发生了民淳轮和民康轮的沉触事件。“今晨七时许,民淳轮由千厮门码头开出来,客是上满了的,唯有舱内没装有货”,准备“在象鼻子来装货,然后才开涪陵。殊不知船行到象鼻子之后,那儿的水很浅,不能靠拢,船头也搁在了沙坝上。因船舱内没有货,客是装满了的,船头将将(川语,意谓刚刚——冉注)一搁起,客人也就慌忙,因此船也就慢慢的倾斜,乘势也就翻了”。关于此次船翻,公司最后所公布的损失是捞获尸体一百一十人,何现伦说:“在上舱的客人,都跑出来的,在下舱的客人,大约都失踪,在公司登记生还的还有二百多人。依民淳轮的乘客定额,是三百八十人,清票根,只售三百五十人,还差三十名才满额,当然不会说超出定额”。接着他描写了公司怎么处理生还者,如何买了许多干炭来让他们烤火,见票每人发五千元;而对死者则是派能入水数分钟者打捞“三十多名”,“由公司收殓,由意外保险公司赔命价,大约每一位死者,可以领到四五万元”(1945年10月5日)。真是祸不单行,“十月后半月,民本轮在洛碛触礁”,“昨日民康轮又打烂(在巫山保子滩——冉注),发最后一张电报称,二楼已没了。由此看来,还是想(相)当的厉害。在这胜利期间,复员期中重要的交通工具,同时在这枯水期间,这一只船,是唯一的一支劲军,今天被打破了,民生之不幸,亦国家之不幸也乎?“(1945年11月16日)据相关资料显示,二楼沉没,三千余件货物沉入水中,后船被救起。
七、对民生公司之批评
民生公司在中国近现代内河航运业里执牛耳之事,已是众所周知,无须赘述。同时,民生公司的许多业绩,由于诸多史料尚存,如《民生公司简讯》和《新世界》等杂志,包括民生公司一系列的档案,以及各大报章杂志之论述,都不难查找到。但真正面对过去的历史,我们会感到任何资料就是再充分也不足以恢复原貌于万一。民生公司公开的资料可谓不少,但当时民生公司的职员私下之记录,可谓少之又少,所以日记里的记录便弥足珍贵。在何现伦私秘的记载里,民生公司的面貌虽有他个人的偏好,但不失为一种较为真实的史料。何现伦对民生公司的批评,一涉工作,二涉生活。
先说他对公司工作之批评。一个公司既有资方,又有劳方,当然不会一团和气到天天唱赞美诗。何现伦的日记对公司的批评是不少的,大抵是无所顾忌的原因,比我们公开看到的对民生公司的批评既多且猛。由于他觉得自己薪水低,做的事又在他这一课里偏多,所以他气愤地说:“……哪怕你今天就埋头苦干死了,还是没人说句好话,说你是活该。假如我在前线,尽力去干,就死了,得到好死,至低也要得个好名。在民生公司苦干死了,谁来怜悯。这些都是民生公司政策不对的地方,所以公司办事办不起来,效率上的不够,这就是一个大毛病,太不民主化……现在的民生公司,成了第三期肺病,将要断气的样儿,还不在待遇上改良,一定要断送的。”
哪怕是到了抗战最为紧张时,独立电台的私营公司并不多,民生公司在1945年增加一个电台,有时他们还代航政局、航舶管理处发电报,当然工作量也就有所增加。不过有些工作量,在何现伦看来,完全是工作欠函洽造成的重复发报(1945年7月26日)。由于前两日停电,加之是端午节,致使电报积压,加起来有八九十通,特急、守叫特别多,所以何现伦与他同事做了半天才弄毕。积压虽然使他感到工作的压力,但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对民生公司一些人乱用电报的看法。“说起民生公司的电报,每天的来去电报,不知频繁几多,恐怕一个小小县份,也没有这样多吧!本来公司一再通令不要紧之事,不要打电报。可是他们在外埠的,不管你再通令如何的说得津津有味(应该是“措辞严厉”——冉注),总不听,不但不遵守规令,反儿连私电也发来了。一方面也不是别人不遵守规定,换一句话说,己身正,不令而行,己身不正,虽令不从,就是这个道理。他们高级职员都不遵守自己说的话,自己吐出来的口水,自己也会吃进去”。(1945年6月15日)这说明民生公司的管理也并不是毫无漏洞。但何现伦觉得这种损公肥私、有令不行的行为,不只是民生公司的问题,是“民族性的遗传”,是中国人的沉疴痼疾。
是人都得吃饭,民生公司的福利似乎是管职工的中饭和值班饭的。但这样大伙食团的饭,自然因为人多,有时质量不够稳定。“尤其是大伙食团煮的稀饭,不是煮焦了,便是清了,简直没有煮好过一次,怎样能说有营养呢!我随时不客气地说:如果在我们川西的话,这些米煮的饭,拿来喂猪,或者有时我们那些地方喂猪的米也比现时吃的好吧。”(1945年1月23日)“近来伙食团购的米,尽是一些霉烂的米,完全不能吃。如果在川西坝子里的话,拿来喂猪。我们家里喂猪的米,都比这些米好得多,吃在肚子里怎能营养得起来。”(1945年6月8日)在我看来,这当然是过于情绪化的说法,川东川西的米是没有这么大的区别的,战时困难也可能促成此种事情之发生。“说到值班饭,我又不免在此恕(怒)骂那些不要脸的东西。本来公司规定每课一人,以船务处来说,只有五个人,然而实际满桌都是人,吃野饭的人太多。有他们这一批不要脸的东西,而真正君子,没有地位,几乎让他们(胡来)。”吃野饭,占公司的便宜,当然不是好现象,“不过这话须说转来,在这物价涨一次又涨一次……到现在不知涨到若干倍,这一批吃着困穷的人员,一家数口,嗷嗷待哺,多么的可怜,想起这些无脸的东西,以(已)不忍(骂)他们”(1945年6月23日)。
不仅是饭难吃,有吃野饭的,在何现伦看来,还有借此贪污的。“说起伙食问题,我要骂那些贫(贪)污的家伙,朝天(门)办公室有这样多的人,每天公出的不知有好多。只要每顿食饭时,也就可以看得倒(到)。每桌缺席的人数,没有一桌坐了八位的,他们没有吃,剩余的,每天积下来,积了一个月,只是米,都可观了。那些东西,总不拿出来吃。我记得那时伙食团选人出来办时,不但每顿饭吃得好,就是每月尾,都要打一次大牙祭。由此可见现在(的)狗东西,吃了好多(好)处。”(1945年6月8日)就是连端午节的会餐,在他看来,也有人趁机打劫。“农历的端午节又到了,公司今天也举行过节的表示,今年每人五百元,积起来,每桌四千元。在这米珠薪桂之时,四千元也吃不到一个所以然”,他吃了后觉得“不但四千元没拿出来吃够,连每月积起来的钱,也不拿出来吃,这些狗东西,真厌恶已极”(1945年6月13日)。
人吃五谷,没有不生病的。何现伦在1945年4月住了近二十天的院。住院预交款项及出院结账时,民生公司的信誉及口碑在医院方面尽显无遗。4月12何现伦的朋友李平安给他办理入院手续:“先缴一万元,住头等病房。若果其他的人住的话,起码要缴三万六千元。因为民生公司的人,与人(仁)济医院有特别的关系,所以只缴一万元。”4月30日他在仁济医院出院时:“护士长就来给我说,何先生,你是否结账。平安又去与他一道在账房里去把账结了,一万八千七百三十元。平安开支票给他,他说,民生公司没有关系,你们走就是。”当然,公司在最后向仁济医院结余款八千三百七十元时,又有所拖延,致使他在6月2日的日记里发牢骚:“一生的精力,都牺牲在公司,今天一旦患病住院,所欠之费都不拨,这样的对待职工,何苦?当职工的,有何想头?难怪现在各员工对公司都不满……不管船上与岸上的各员工,都是如此。”民生公司虽然稍有拖沓,但最终是替他垫付了余款的。而且一万八千七百三十元中,公司补助九千六百元(1945年6月22日),现在许多的私营企业未必能做到此点吧。
民生公司是大公司,它的福利较其他单位优越,职员有宿舍,而不像小公司职员只有自己租赁。但随着公司职员的增多,住房就越来越拥挤,当然也会引致职员的不满。在由一个人住一小房间到六个人住一个大房间后,何现伦发牢骚道:“公司向来不大注意职工的福利的,只徒阔(扩)充实力,剥削职工,在这个地方,就是使每个职工都不满意。不管在黄鱼私货查得怎样的厉害,亦敌不过每位人员内心之不满的各处与之消耗力,这是公司的最大损失,这一点当局是没有注意到。”据此何现伦进一步引申道:“但凡一个大团体事业,必须要把每位职工的心抓到,不使他们的倾向外,一致的拥护,这个大事才有更兴旺的一天,这样来,只有注意各职工的福利才可以有望!”(1947年3月21日)
抗战刚结束,随着内战的逐渐升级,金融业的不稳定,物价的飞张,民生公司的经营似乎也有些窘迫了。福利让职工不满,连拖欠职员工资的事也开始发生。何现伦说,以前只要在十几号便可领当月的薪水,后来到月底,再后来到下个月初,到了现在,“薪水总是不(按)规定,到今天七月份的薪津还不发下”,“未必公司是没有款吗?款是有的,其原因就是指数总是没有决定,在上海同业公会的指令,要公司照全数发给,不准打折扣,所以在这个月来就冻结起”。这说明物价的上涨之快,已影响到工资的按时发放。因为货币贬值太快,通货膨胀得太厉害,要算一定的比例才能保证职工的利益不受损,而拖延了时间又让职工非常不满。因为物价每天都在急剧变化,晚发一天,便又要多受损失。何现伦的意思是,工资迟早要发,拖也不是办法,为何不早发呢?“我不知公司的作风何在?这些地方,职工何能原谅!”(1947年8月16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