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孙康宜教授访谈录

作者:生安锋 白军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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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您生于北京,在台湾长大成人,又在台湾读完大学;后来您定居美国多年,毕业于著名的普林斯顿大学;自从1982年以来,又在世界著名的耶鲁大学担任教职,多年来您还担任着东亚语言文学系主任和东亚研究所主任,据说您是自耶鲁建校三百年以来首位担任系主任的华裔女性,可谓事业辉煌。但您有没有思乡的时候?对于身份问题,您是怎么看的?对于后殖民理论的文化认同这一议题,您有没有什么切身的体会?我这样问是因为,您不仅是一位亚裔而且还是女性,您所受到的压力和可能受到的歧视是双重的。
  问:我说一句真心话,我从不认为我是被歧视的人。大概是我小时候受难很多,到了美国来之后,我从来没感觉到自己被压迫过,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亚裔而被压迫,或是作为女性被压迫。我甚至觉得自己经常得到好处。当然,美国人有些偏见也是真的,但是,如果把什么问题都推向偏见,那么,对个人的发展是一个局限。比如说,有很多女的,她拿不到学位,就说那是因为性别偏见,就告学校;或者有一些亚裔在和别人的竞争中争不过人家,就说是种族偏见。我认为一般说来,美国人还是公平的,这是到现在为止,我仍然坚持的看法。这让我想起了基辛格(Henry Kissinger),他说过:“世界上有哪个国家会像美国这样聘一个德国移民、一个英语都讲不好的人来做国务卿(Secretary of State)?”他自己对这种事情都非常感动,我个人也这样看。我们的同胞千万不要以为我崇洋,我的确是将心比心。
  美国啊,本来就建设得很好了,但后来却来了这么多的移民,把工作机会都抢走了。但是,美国人还给我们保护自己的权利,我非常佩服。比如,我当初来耶鲁找工作,当时竞争的有一百多人,大部分都是美国人,但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受歧视,后来在学校里工作也从不觉得。当然,如果有人来找我说:她受到歧视的遭遇,我也会去帮她,不过我自己并没有这种被歧视的感觉。
  重要的是,我们自己要努力,不要总是埋怨。比如在竞争中,你比较内向,而人家需要一个外向的、比较容易相处的人,你自然被淘汰,别人不会因为你是亚裔就特别照顾你。
  如果你是女人,只要你和别人一样努力工作,我想他们大概也不会歧视你的。
  问:我们知道,信仰对于您的生活和事业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能否请您谈谈信仰在你生命中的位置。您来美国已经四十年了,根据您的观察和体会,在这些年里,美国人的信仰有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
  答:哈,你对信仰也感兴趣吗?我的信仰真的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真的相信:人是有永生的。在这一方面,我很受我父亲的影响。我父亲于半年多以前去世了。当他在世时,父亲总是很严格地要求自己,有如一个真正的清教徒。他每日读《圣经》,努力做到言行合一。我并没有像我父亲那种读经的功夫,主要是因为我是读文学的,而且和他的遭遇也不一样。但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我常常会和上帝沟通。比如有的时候一个人在路上走,我会和上帝进行思想上的交流,也会暗自祷告。上帝就我而言,是非常真实的。当然这种感觉,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不断发展的。我喜欢看文学的书,也喜欢研究信仰方面的问题,我仿佛看见自己不停地走在人生的旅途上,在走的过程中,我总希望把每一种角色尽力做好,但也经常感到软弱,只希望从上帝那里得到力量。
  你对这个问题有兴趣,我感觉很奇怪,很多中国人对这个是没有兴趣的。其实很多美国人也开始对基督教缺乏兴趣。
  你问美国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我认为:四十年前我刚来到美国时,美国人一般都非常有宗教信仰,很多知识分子都上教会。现在呢,耶鲁教堂里大约只有两三位教授,其他的人一般很少上教堂了。我认为不仅仅是人的原因,教会也有责任,目前教会太注重事务性的东西了,没有提供给人精神上的解答。我们本来到教会去,就是为了灵性上求长进,我们到那里不是为了听有关战争、政治或者其他题材的演讲。但是,许多美国教会已经不能给人精神上的回应。所以,人们自然就疏远了。就我而言,我一直认为上帝是超现实却无处不在的。信仰的东西总是很难解释,你相信了就是信仰,你不相信就不是信仰。
  问:你从十二岁有了信仰到今天,你一直都这么虔诚呢还是有一些变化?是有哪些变故让你发生了变化吗?
  答:对,我每天都在变,所以我不太喜欢人家有一个说法,说某人重生了。有些人总要问你:你重生了没有。是的,有人的确有那样的经验,我知道的。我最近在一篇文章里就谈到一个美国人重生的故事,因为他整个人完全变了,但这样的人一定要经过大灾难的。然而,对我个人来说,信仰好像是渐进的,要在日常生活中体验。我一向对于个人的灵魂(soul)很有兴趣,我认为每个人都有灵魂,都有其特殊的使命。比如,夫妻、朋友,兄弟姐妹看起来很亲密,但是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我们还是要单独一个人走过去的。不管多么亲爱的人也没有办法和我们一起走去。我很喜欢存在主义的东西,我觉得存在主义很发人深省,我读了祁克果(Kierkegaard)的很多书。
  其实我是一个内心充满冲突的人,但我内心又充满感激,这样,我和上帝交心就容易使自己平和。我阅读《圣经》方面的书,就是这个基本的观念。
  问:我认为当代的女性可以这样分一下,一种就是勤奋的女性,靠非凡的智慧、勤奋的努力,取得社会对女人的尊重,另外一种叫美貌消费型女性,就是说靠自己的美色来生活的女性,男人们呢?因为你对自己的要求是消费美丽,所以,有一些男人对于女人是缺乏尊重的。你对这样的问题有什么看法?
  答:这个问题使我变成一个清教徒的样子了。美貌的问题真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比如电影《色·戒》,女主角是一个很美貌的女子,她才能够去扮演那个角色。是的,美貌会给女人带来一些问题的。我的观点和我的信仰很有联系,我认为人生总要过去的,再美的东西最后都会丑掉的。就像一朵花,很美,但是最后仍要凋谢。所以我更喜欢昙花。不久前我在大弟那里看到了奇妙的昙花一现,一共有四朵昙花在我面前开了,几个小时后又先后谢了,但其实不是真的“凋谢”,它们只是把花瓣慢慢合起来。我觉得女人要像昙花,不要让自己谢掉。我不喜欢一些女人总是靠美貌取胜,我更欣赏一个人的气质和修养。比方,我们这里有一个书法家张充和(我曾写过一篇有关她的文章),她今年已经九十四岁了,但她看上去就很美。很多女人只在年轻的时候很美,但是一旦老了,就被这个社会看成弃妇了。成为弃妇的女人是很可怜的,实际上,她们是被自己抛弃了。我们应当把握每个年龄来努力学习,充实自我。把美丽和商品联系起来,不是一件好事。
  问:那么现代女性如何走出把自己商品化的阴影呢?
  答:如果我们把自己当成商品,别人自然会把我们当成商品,女人要自己尊重自己,才不会变成玩物。我喜欢古代的才女,她们不断求进步,虽然她们的活动范围受到约束,但她们总是不断地求进步,例如汉朝的班婕妤等,虽然不幸遇到逆境,却培养了高尚的情操,所以很美。
  问:在您的近著《我看美国精神》(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中,您对美国精神作出很多十分感性的分析和例证,读来趣味盎然。您定居美国近四十年了,肯定对美国精神有着精准的把握,能否请您简要地总结一下所谓“美国精神”的主旨是什么?美国精神在近三十多年来经历了许多国际国内政治、经济动荡之后,有没有什么变化?您认为美国精神的哪些方面是值得我们学习和钦佩的,哪些方面是我们需要摒弃和批评的呢?
  答:我觉得四十年来美国精神变得很多,但并不是所有的变化都是坏的。那么,什么是美国精神,第一个就是独立精神。中国人常常依赖家庭,找工作时,会想到要找哪个亲戚帮忙啊?在中国,如果是一个校长的儿子,那就真的了不得,校长会出面为自己的儿子做很多事情,但是,在美国,他会有意避嫌。比如,我有一个耶鲁学生叫Ben Beinecke。我一直猜想他大概就是有钱人家Beinecke(就是捐赠Beinecke善本书图书馆的那家人)的后代。后来,我们关系很熟了,有一天我们在一起吃饭,我忍不住就问:你是不是和Beinecke那家人有关系,他很害羞地说:“是呀,捐赠图书馆的人就是我的曾祖父Frederick W. Beinecke,以及他的哥哥Edwin J. Beinecke和弟弟Walter Beinecke。”当时我正在写一篇有关Beinecke图书馆的文章,就请Ben给我一些资料,这时他才提供给我几本他祖父所写有关曾祖父的书籍以及曾祖父本人的藏书,但他一直十分低调,也从来不会夸口说,我是有名的Beinecke的曾孙。后来他去中国大陆参观,我问他有什么体会?他告诉我,他到中国旅游,故意带很少的钱,主要想学习在艰难中刻苦自立。为了继续学习中文,他2005年的秋天到北京去。学期结束后,他先飞到成都,又想去西藏,就一路与哥哥和朋友从四川骑摩托车往拉萨去。有一次在路上车给坏掉了,身上也没有很多的钱,他只好把摩托车卖给当地的西藏人,又添些钱再买一辆,又继续骑车,折腾了两个礼拜才到拉萨。回美国后,他很高兴地跟我说:“我收获很大呀。”这就是美国精神,也就是努力往前走的精神。我从前在台湾,受到很多的束缚,到了这里我才开始感觉到自己奋斗的精神,只要努力,朝自己的理想走去,一定会有回报的。一直到现在,这种美国精神还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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