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天下皇帝
作者:张志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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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史料记载,在皇权争夺战中,因政变、兵变、战乱等,或为部将所诛,或为权臣废黜,或为乱兵所杀,或为皇族所害,有五十余名皇帝在位不到一年。金朝末帝完颜承麟在位仅半天,于战乱中为兵士所杀。
夺帝位如此,保皇位亦然。秦始皇焚书坑儒,从思想上铲除异己;刘邦杀韩信、彭越等功臣,从军事上消灭忧患;汉宣帝刘询族灭霍家,是为了独揽大权;武则天重用酷吏杀宰相、大将和亲生儿子数百人,在血腥中坐收渔利;和尚出身的朱元璋,口上喊着杀一男人如杀我父,杀一女人如杀我母,俨然如来佛祖下凡。但他为保住皇位,杀起人来从来毫不手软。特别是眼看长子朱标病逝,长孙朱允炆又年幼慈善,他担心自己死后皇权不稳,即寻找各种借口大杀无辜。功臣中只有耿炳文、郭英以及早早交出兵权的汤和能得以善终。清朝皇帝忧虑难于控制人数占绝大多数的汉人,便大兴文字狱,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在精神层面打压臣僚及学者,一个泱泱大国竟是万马齐喑。
四
秦朝末年有三位风云人物,他们对帝王发表过富有特色的议论。雇农出身的陈胜在和同伴劳作之余,石破天惊般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面对强秦,他没有为统治者的淫威所屈服,却对人的命运作出富有挑战性的抗争。贵族子弟项羽第一次见到出游的秦始皇,便对叔父项籍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快人快语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小官吏刘邦在咸阳看到秦始皇车队煊赫的声势,喟然长叹:“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骨子里透出了羡慕与向往。陈胜文墨不多,却是天生的思想家,有了他的启迪,后世很多人找到了皇帝轮流做的理论依据。项羽是浪漫主义的英雄,他没有太多的理论,想当皇帝,夺过来就是了。相比之下,刘邦就有些猥琐而现实,流氓地痞垂涎大富显贵的形象栩栩如生。
客观地说,这三个人对帝王的议论都很独到,表达了不同类型人的心声。尤其是陈胜的精辟论断,在专制统治下的民众中起到了振聋发聩、开辟鸿蒙的作用。但是,他们的思维毫无例外地陷入了一个狭隘的圈子,即人人可做皇帝,我也能做皇帝,做皇帝的确是件美事。他们之所以怀有同样的梦想,无非看好皇帝不受任何制约的特权。如果站在芸芸众生的角度,如果跳出想当皇帝这个思维定势,可能也应该找到一条分权和限权的办法,从而在体制上彻底解决权力来源于谁,以及权力为谁所用这个大是大非问题。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中的孟子和荀子对这个问题有了深刻的阐述。《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荀子》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还说:“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这朵民本思想的奇葩,在远古中国绽放得极为绚丽。它告诉人们,君权的根本在民;立君的目的在保民;如果君不称职,民可以批判甚至反抗。这是中国古代关于人民与统治者关系思考中最进步的认识。
秦灭亡之后,人们在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时重新提出了民本思想。汉初思想家贾谊说:“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本也。国以为本,君以为本,吏以为本。故国以民为安危,君以民为威侮,吏以民为贵贱。”这种民本思想,对于古代高度膨胀的皇权无疑构成了一种十分重要的制约。
但是,中国古代的民本思想不同于西方的民主政治。
在古希腊实行民主制的城邦,是不允许有君主存在的。公元前594年,希腊雅典首席执政官梭伦施行改革,第一次准许没有财产的平民参加公民大会,在组织上为以后建立著名的雅典民主奠定了基础。其后的执政者克利斯梯尼建立了五百人会议,规定所有年满三十的男性公民都有资格当代表;五百人会议,除了为公民会议准备议案外,还握有最高执政权和行政权。到公元前五百年左右,雅典已经出现了民主政治。约公元前500年,罗马人开启了独立城邦的历史。君主政体被废除,贵族成为社会的统治者。罗马成为了早期的共和国。虽然在屋大维被元老院授予奥古斯都和大元帅称号后,罗马已由共和国转变为帝国。但是罗马帝国崩溃后,再未建立起帝国组织,民主政治的星火在中世纪的黑暗中并未熄灭。
而在中国,与罗马帝国几乎同时期的汉代并未放弃法家思想,却将中庸的儒学肆意曲解,作为统治者治国的基本理论,并在后世发扬光大。
《史记·儒林列传》记载了一次很有名的学术争论。汉景帝时,儒学博士辕固生同道学学者黄生在景帝面前辩论。黄生说:商汤周武不是承受天命,而是犯上作乱。辕固生说:不对。夏桀商纣因为暴虐淫乱,天下民心都归向汤武。汤武顺从天下民心而诛杀桀纣,他是不得已而登位的,这难道不是受了天命吗?黄生说:帽子破了,也要戴在头上;鞋子是新的,还是要穿在脚上。这是因为有上下的分别。虽然桀纣无道,但总归是君上;汤武虽是圣人,可毕竟是臣下。君上有过错,臣下不但不劝说,反而因为他有过错去诛杀他,并取而代之称王,这不是做臣子的应该做的。辕固生显然说不过黄生,情急之下,就拿汉代的历史反驳黄生:如果按你的道理去推测,那么我们的高祖刘邦取代暴秦,是不是错误的呢?这个问题还真是个两难选择。汉景帝听到清楚,就说:“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这场辩论便不了了之。此后学者们都不敢再讨论汤武是受命还是弑君这个问题了。
既然汤武革命不能讨论,限制皇权与建立预防机制更无法谈起。
当然,从理论上讲,也有许多机制可以监督或者限制皇帝。譬如天谴说,即受上天的监督。董仲舒提出,皇帝是天子,自然要受到上天的监督。人间施政的错误,会从天灾人祸中体现出来。这种说法没有针对性,所以算不上有效的监督。还譬如言官、史官的监督。周代有“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之说。历代王朝设有御史、谏议大夫、左右拾遗等,都是法定监督皇帝的职官。但是这些言官面对绝对的皇权,所谓的监督自然苍白无力。这种在皇权专制政权建立时就设计好了的机构运作起来,无异于想用自己的左手管住右手。
中国历史上曾有过一些变革,北宋王安石的变法、清末的百日维新只是在专制框架下的修修补补,丝毫没有触及到政权体制的根本。只有辛亥革命的炮火,只有天下为公的呐喊,才从根本上摧毁了皇权制度,将高高在上的皇帝从宝座上撵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人民呼唤千年的民主政治。
时至今日,皇帝在中国退出历史舞台已近百年。然而,两千多年的精神压迫、肉体残杀和思想扭曲,专制体制的流毒仍在,皇帝崇拜的阴魂未散。没有刮骨疗毒的勇气,没有凤凰涅槃的超越,“皇帝”这个特殊的名词真正成为历史还为时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