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自由派的门槛
作者:周泽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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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理性的抛锚地
关于自由主义者应该是怎样的,我倾向于少设栅栏,别把它弄得像个精英俱乐部,非得怀揣一张VIP卡方能进入。自由主义者可以有很多,有伟大的自由主义者,也有平凡的自由主义者(大量西方人,都不失为平凡的自由主义者),而在伟大的自由主义者里,至少还能分出两类,一类是堪为典范、值得以师礼相敬的,另一类是虽然伟大但不必对他景行景止的,前者如胡适,后者如艺术家高更。高更厌倦了西方社会,宁愿退守到偏远小岛上去追寻心中的艺术理想,整天与一群一丝不挂的土著男女生活在一起。他认同自由主义理念吗?未必,但他身上散发出的自由气息,足以让任何一位自由主义者动容。
在下意识里,我们会把自由主义者视为一种至高荣誉,所以,是否有资格成为自由主义者,我们很可能是拿一些堪为典范的人物作为衡量标准,秦晖就是这样。实际上这毫无必要,世界上并不存在这样一类人,我们只能承认其最高级代表,而对未臻极致的人一概排斥。好比,如果我们把作家的标准定到莎士比亚的高度,世上就没有几个作家了。其实,莎士比亚只是一名伟大作家,世上还有大量谈不上伟大但仍不失为作家的文人。让莎士比亚独享“作家”这一称谓,既无必要,亦乏智慧。对自由主义实践者,亦是如此。为了向秦晖心目中的典范顾准、李慎之先生致敬,我们犯不着非要把陈寅恪、钱钟书先生排除在外。自由主义者不应该体现为一座先贤祠;如果只有在先贤祠里接受配享者才可以被册封为自由主义者,我们也就冰冻了自由主义者的存在土壤。
秦晖的标准,先不说正确与否,至少占据了一个精神高地,他哪怕错了,也不妨理直气壮,因为有一个道德后院为他留着呢,他大可表示自己只是在“高标准、严要求”。反过来,正因为他无意中占据了这块精神高地,遂对批评者构成一种先在的威慑力,似乎谁质疑了他的逻辑,就得付出人格低劣的代价。
麻烦正在这里,在理应捍卫理性的地方,让义愤为之先导,让道德为之前驱,就会给理性带来额外的障碍。如何平衡道德与理性的关系,总是令一颗中国式心智特别无能为力,堪称我们思维的百慕大。理性最大的敌人未必来自迷狂,而更可能来自一种未加检验的正义之声,在我看来,这也是最容易诱惑理性抛锚的地带。我没有读过康德,但我猜,当康德将知识分子界定为“有勇气在一切公共事务上运用理性”时,他已经预感到了道德、正义对理性的负面干扰,所以才会将“运用理性”视为一种“勇气”。就是说,这是个你一不留神就会勇气不足的所在;同时他表明,不管你的理由何等值得敬佩,一旦在理性层面失败了,你的道德光辉业已不复存在,它只是以视觉残留的方式驻存在人类判断力的余光里罢了。
稍微深知历史的人都知道,中国之所以迭遭灾难,并非缺乏摩西式的自由主义者,而是盛产犬儒。而欧美世界的人文昌盛,虽与他们的大哲巨子有关,但更与他们的公民普遍具有一般自由主义者素质有关,在他们那里,成为一个公民与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差不多是一个意思,而现代文明的基石由此奠定。以此观之,如果我们不把成为自由主义者的空间弄得这般狭窄,而是以“人皆可以为尧舜”的态度供人随意实践,一旦中国人都能自如地走在自由主义者的道路上,我们也就不可能重蹈前车之鉴了。这远比呼唤摩西型自由主义者来得低调,来得现实。我想,当王小波在致友人的信中表示“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做起”时,他并没有抱定某种“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殉道者”意志,而毋宁只是表达一个朴素的追求。对照秦晖的标准,这个朴素的追求,似有遭到讥讽之嫌。
结语:一种异质基因
秦晖先生强调的第三层次主张,其依据除了得自新教神父,还与国人前现代文明时期形成的观念“见义勇为”有关。我相信,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是把“见义勇为”视为不证自明的人间大义的,一百个中国人里,都不易找到一位质疑其合理性的人。
秦晖就在这大多数人里,而朱学勤先生曾经也在这个大多数人里,但现实中一件比“鲁滨逊岛悖论”更神奇的事教育了他(把它作为讨论的模型,将使鲁滨逊岛模型就地失去意义),使他从此明白:对于自由主义者来说,见义慎为是一件比见义勇为可贵得多的行为。在题为《城市文化与公民素质》的讲座里,朱学勤向座下的听众如此剖白:
有关此次事件(按指“9.11”),我们的耳膜里充满了各种政要的声明和发言,我们听得够多了。而真正震动我的则是一个小人物的一句话。两天前我从中央电视台听到播音员口播一条消息:“9.11”袭击中还有第四架飞机,那架飞机上曾经有一个男人用手机与他地面上的妻子打过一个电话,那个男人的最后一句话是:“男乘客投票决定与歹徒搏斗。”飞机后来在匹茨堡附近坠落,歹徒与乘客同归于尽。
我在课堂上讨论这一问题时,我向我的学生坦白承认:你们的老师做不到这一点。在飞机被劫持乘客生命面临危险的关头,你们的老师可能选择不搏斗,因为这是文明社会的惯例,我如此选择,不会因此而遭谴责;在最好的情况下,我只可能提气一呼,喊一声:“怕死的,往后退;不怕死的,跟我上!”我这样喊,不会想到自己正在侵害别人的权利,因为这是我从小所受教育使然。我最不可能作的选择,就是那个男乘客所做的那种选择: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投票决定与歹徒搏斗。你们打死我,我也想不到要投票决定,因为这一习惯远在我的“文化”积淀之外。
我相信,如果阐述自由主义学理,那位乘客多半不会是我们杰出的学者秦晖、朱学勤先生的对手,他只有在座下耐心听讲的资格,而一旦面对现实,他随意踩出的步点,却足以让秦、朱二位望尘莫及。这就是骨血里具有民主观念的自由主义者的特征,他们只需提醒自己一件事:甭管什么借口,永远不要试图冒犯别人的消极自由;而骨血里缺乏民主观念的自由主义者则正好相反,他们似乎整天忙着寻找突破“消极自由”的机会,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会喊一声“怕死的,往后退;不怕死的,跟我上”。这一点微妙差异,或许构成了中西自由派的文化分水岭。一方“你们打死我,我也想不到”的事,却是另一方的本能选择。
支撑秦晖先生反复强调“第三层次”的内在理由,恐怕正是这一声“怕死的,往后退;不怕死的,跟我上”。对这份英雄气的痴迷,只会距真正的自由主义者渐行渐远。
我曾把胡适的自由主义视为一种极为罕见的个人天赋,意思是,欲想成为伟大的自由主义者,必须先行具备一份自然的自由主义性情。这类性情基因在西方世界比比皆是,而在中国却无比稀罕。秦晖教授的学术天赋固然卓越,与胡适相比,他缺少的可能就是一份自然的自由主义性情。这份性情上的亏欠,目前看来限制了他思维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