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当时只受声名累
作者:王 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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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她,愿意娶她,客观条件许可,她也乐意,这才算是好归宿。顾媚终于可以及时结束既华艳又飘零的旧院生涯了。但北上之路颇为曲折,她于崇祯十五年(1642)中秋离开南京,刚到沧州,就因为兵火遍野,道路阻塞,无法前行,只能暂居淮河边上的清江浦观望,直等到第二年春夏,无奈之下渡江,滞留于京口。入秋后再度北上,一路提心吊胆,崇祯十六年(1643)中秋才到达京师与龚芝麓团聚。那段旅程真是心乱如麻、进也艰险退也不甘。一来能见好就收脱离乐籍,且遭遇如意之人,也属风尘中难得的机缘,自然急切盼望早日抵京;二来南京已非久留之地,虽然暂时还笙箫弦索不绝,但谁都能隐约觉出,那是世纪末最后的放纵,歌舞欢场,难保不成断壁瓦砾。当然,帝京也非高枕无忧之所,请注意顾媚到达的时间:再有半年多一点,第二年的三月,李自成就踏平北京了。
崇祯十六年(1643)初冬,龚芝麓因弹劾权臣,触怒思宗,罪“冒昧无当”而锒铛入狱,当时顾媚刚刚抵达北京五十多天。接下来的春节,龚芝麓在狱中度过。全城人都在欢天喜地度除夕、庆上元,香车宝马,暖帽轻裘,鞭炮声喧,言笑晏晏,唯独他们被阴惨高墙阻隔。他不免牵挂、思念人地两生的顾媚——“恨咫尺、不见背灯人瘦”,“婵娟千种意,莫照伤时字。此夜绣床前,清光圆未圆?”无论月色如何清朗,只要人不团圆,独伴萧然四壁、在绣床前凄惶的新人就只能憔悴瘦损。明代牢狱恐怖阴森,幸而龚芝麓躲过一劫。半年后出狱,他写下“铁石销磨未尽,算只有、风情痴绝”,“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的动情之语,这不是文字平易的轻巧笔墨、泛泛盟誓,遣词造句虽寻常,联系到他们刚刚团聚就经历的生离死别,其间有了患难夫妻相许相期的深恩厚意。龚芝麓有数十首词梳理他俩的情缘。从初见、定情、相思,直到共度亡国失路的愁郁悲凄。他把它们辑录成词集《白门柳》。
四
河山之浩荡寥廓已容不下诗词翰墨,转瞬间,他们又要遭遇一连串新的磨难。大顺军兵临城下,崇祯帝三月十九日自缢煤山,大明日落。丧魂失魄之际,龚芝麓、顾媚携手仓皇跳井,被邻居救起后改姓埋名,化妆成仆佣,试图逃离出京,但被农民军俘获。大明勋戚与各级官员都被农民军严刑拷掠,满城都是号哭哀叫。龚芝麓也未能幸免。尽管他据理分辩:当了一年贫谏官,又得罪宰相,关监狱半年,哪里有积蓄呢?换来的是再一次皮开肉绽。然后,比皮肉之苦更深刻悠长的尴尬和折磨,是“失节”(先降大顺后降大清)之痛。
李自成军队前脚溃败撤离,八旗军紧随而入京城,龚芝麓顾媚再次面临生死出处的艰难抉择。甲申年北京沦陷后,城头变换大王旗,动荡酷烈的惨烈日子,所有人都曾惶恐无措,他们要么流离失所,死于非命,要么卑顺事敌,苟且偷身。说来,每个时代都有厚颜无耻、见利忘义之辈,利害、利益当头,朝三暮四算不了什么,攫取当下的荣耀富贵最为要紧。不过,对许多饱读诗书、自小受儒教正统观念熏染的士大夫,尤其是明廷旧臣而言,一再失足为“贰臣”,要跨越礼教道统之大防,内心不免泛滥成灾;更难承受的则是巨浪滔天的舆论压力。毕竟,龚芝麓的诸多好友,如冒辟疆、陈贞慧、方以智等采用了种种艰难困苦的方式,守身如玉,不与新朝合作;而置生死于度外,投笔抗清的志士也为数不少。两相比较,贰臣们藏在心底、露到脸上的荒芜焦躁,一言难尽。时论汹汹更难面对,即便浅尝辄止之辈,都未能幸免——吴梅村“应召入都”,虽然很快就南归,但“士论多窃议之,未能谅其心也”,调侃他“两朝天子一朝臣”;侯方域于清初应试,中副榜,并未入仕,旁人依然语多讥讽:“两朝应举侯公子,忍对桃花说李香”,何况龚芝麓之沦为双料贰臣?
以顾媚的身世和经历,“名节”对于她来说,不是天大的要紧事,对龚芝麓的选择,她或许是依从也赞成的。故国残碎,难以收捡,多少人命如草芥,她还有一个安稳的、来之不易的家,苟全性命于乱世,有何不可?龚芝麓羞愧之下,要用“小妾不许”来搪塞,又有何妨?现世的安稳比所谓名誉分量重得多呢。
他们一道度过了那段内心纠葛重重、惶然悲苦的日子。顾媚的兰草一向被人称许,求画者应接不暇。不过,龚芝麓曾经在送友人的一幅兰草上题字,说那幅画不太出色:甲申年夏秋之间——也就是大清刚取代大明的时候,因为心情郁郁寡欢,他让顾媚作画。然而,恰逢山河易色,“流离惨悴、笔砚颓唐”之际,顾媚又能有多少心思?画得当然很勉强。
不管是因为胆怯懦弱,还是通脱圆熟,或是迫于无奈,无论如何,龚芝麓两度为贰臣的耻辱是洗刷不掉了。黄裳先生说,沈梅史撰的晚明人物传记《重麟玉册》中,《李暎碧传》后有一条附记:“当时钱牧斋、吴梅村、龚芝麓、陈素庵、曹倦圃为江浙五不肖,皆蒙面灌将人也”,代表了当时公论。
龚芝麓的原配童夫人一直居住合肥,不肯去往京师,而且连清廷的封赏也拒绝了,她说:我在明代曾经两次被封为孺人,以后本朝的恩典,就让给顾太太去领受算了。龚芝麓与顾媚投契,无疑疏远了童夫人,如果我们刁钻一点,不难从这大义凛然的背面,品出更复杂的况味:比如旧人被冷落的怨尤,对新人春风得意的不满。但龚芝麓居然也就顺水推舟,顾媚遂以亚妻身份受封。龚、顾的好友余怀对龚多有褒扬,但讲这段故事时,不住夸赞童夫人高尚,他感叹:“呜呼!童夫人贤节过须眉男子多矣。”以遗民终老的余怀,有意用童夫人的“贤节”来反衬并暗讽须眉男子龚芝麓大节有亏。
五
龚、顾姻缘,不是当时的特例。人们通常认为,晚明时党社胜流与旧院名媛的密切交往,是明末崇尚个性、奢靡纵情的社会风气催生的。江南是晚明商品经济繁盛之所,市民文化发达,文人的自我意识与感性生命苏醒,加上忧患彷徨的末世情怀,放诞任性之风愈烈。活跃于这一背景下的秦淮艺妓迥异于一般闺阁女子的封闭拘束,有机会较为自由地与知识精英交往,有幸者还碰撞出类似现代意义上的自由恋爱。恰如陈寅恪先生所论:“河东君(柳如是)及其同时名姝,多善吟咏,工书画,与吴越党社胜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师友之谊,记载流传,今古乐道。推原其故,虽由于诸人天姿明慧,虚心向学使然,然亦因其非闺房之闭处,无礼法之拘牵,遂得从容与一时名士往来……”当然,男权至上的时代,女人说到底是卑微的、依附的、渺小的,董小宛在冒家谨小慎微,比婢女还任劳任怨,她自己和冒辟疆都把这种地位悬殊视为当然;顾媚后来虽贵为诰命夫人,但龚芝麓那句“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许何”的狡辩,就很透露消息:他抢先矫饰的,还是他自己。
不过,比较起来,顾媚的境遇相当不错了。顺治十四年(1657),龚芝麓携顾媚经过南京,居市隐园,值顾媚生日,他张灯开宴,邀集宾客近百人,请名戏班名角唱戏。也有客人兴致勃勃,票了一出《王母瑶池宴》,果然是祝寿的好剧目。珠帘之后,顾媚华装丽服,与当年南曲姐妹李大娘、李十娘等一道看戏。龚的门人,进士出身、将赴浙江任监司的严某揭起帘子,捧杯长跪,恭恭敬敬连称“贱子上寿”。客人们也都纷纷起身为她祝寿,顾媚也不推托,欣然连饮三杯。名优们唱念做打再出色,戏铺排得再喧嚷闹热,都不过是烘云托月的帮衬,顾媚才是当天真正的主角;故友新交,宾客如云,无论来者身份背景如何,都乐陶陶很情愿捧主人的场。龚芝麓见状,“意甚得也”。这样宾客尽欢、竭力凑趣的场面,最令主人心满意足,龚芝麓为自己也为顾媚高兴,他真正为她在老家挣足了面子。
经历了江山易代时的众多挣扎、屈辱,顾媚算是又熬到了花团锦簇的时节。眉楼岁月早已恍若隔世,兵燹已远,物议渐弱。庆贺生日那阵,龚芝麓仕途受挫,官阶连降数级,不过他到底位列朝臣,也是诗文泰斗。被众人簇拥的那一刻,顾媚想到老话“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要莞尔一笑罢?当年的旧院姐妹,声名相仿之辈,可谓众芳摇落:董小宛饱尝辛酸,已弃世多年;卞玉京战乱中做了女道士,后来依傍一位良医,居别馆长斋绣佛;豪侠豪侈都名冠一时的李大娘流落市井,靠教几个女孩子歌舞窘迫度日;风情万种、娉娉婷婷的李十娘国破后勉勉强强嫁人……感叹之余她要庆幸,命运待她到底不算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