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当时只受声名累
作者:王 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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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遗憾的是子嗣艰难。顾媚与龚芝麓曾生有一女,几个月后便夭折。此后千方百计求子不成,大约是为了“招弟”,顾媚甚至请人用奇香异木雕了个四肢灵动的男偶,穿上锦衣绣缎,还雇奶妈哺乳。奶妈当得很投入,也是遵照顾媚的意思吧,除了喂奶,还要时不时将木偶的衣裤撩起,作把尿状。龚府内外都称木偶为“小相公”,龚芝麓丁忧与顾媚住西湖边那阵,杭州人干脆把“小相公”称作人妖——显然是顾媚想儿子成癖,这种滑稽之举旁人看来都有点怪异了,龚芝麓却并不制止,他是迁就她的。
顾媚四十三岁病逝时,龚芝麓已经重新起用,官左都御史。她的丧礼备极哀荣,哀悼之车数百乘之多。人们对顾媚的吊唁,不消说,很大程度上跟龚芝麓当时位高权重有关系,此外,他们一向都因“轻财好客,怜才下士”,口碑甚好,这也是她为人敬重的原因之一吧。
六
余怀说龚芝麓“雄豪盖代,视金玉如泥沙粪土”。有了顾媚辅佐,更加“轻财好客,怜才下士,名誉盛于往时”。这倒不是过誉之词,龚芝麓夫妇为奖掖风流、扶助后进、接济故家子弟,不惜资产(有时甚至不得不依赖典贷),颇为时人尊重。龚在宦海沉浮四十年,千金散尽、身后萧然,去世后刻诗文集之资匮乏,债主登门,也感叹他为官清介。
对龚芝麓“破家养士”,不吝家财扶持才士、弘扬风流、周济遗民,顾媚全力辅佐,佳话甚多。他们在府中庇护过不少遗民,有的一住十年;有人去世后无力丧葬,他们不仅出资,还代为抚养其子女;有人困窘难以养家,他们一再资助“茶资”,还补贴奁资嫁女;当年在秦淮河房活跃的吹箫人张魁,后来衣食堪忧,龚、顾出资让他去贩岕茶,以此谋生。顾媚去世后,龚芝麓特别追忆起:从前,每当他急友朋之难要解囊相助时,顾媚总是毫不犹豫支持他,这样的日子,再也不可复得了。
怜惜珍重才子是当时风尚,顾媚有一次一掷千金的豪举则登峰造极,今天的诗人遥望过去,要艳羡一番吧:朱彝尊《酷相思·阻风湖口》词里有“风急也潇潇雨,风定也潇潇雨”的漂亮句子,顾媚一读,连连叹为真才子,立即倾奁以千金相赠,助其旅费。那时正当朱彝尊困窘落拓的时节,顾媚夫妇的慷慨无疑是雪中送炭;他们还有很多义举,需要冒险、勇气和担当,远不像为某句好诗词惊艳喝彩那么风雅。反清复明的义士阎古古有一次遭追捕,龚、顾将他藏于家中密室;清初八旗兵大肆抢掠、骚扰百姓,龚芝麓上疏请求军队申明纪律、勿扰地方;他在刑部侍郎、尚书任上,判案严谨,针对当时重满轻汉的倾向,提出所有诉讼都必须满汉官员同时审讯的动议,还为许多被冤屈的汉人伸冤平反。在刑部、兵部尚书任上又两次上疏,请求恢复被罢黜的江南士绅的功名爵禄。当时很多人为他担忧,他说:用我一个人的官衔换取千万人的职位,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幸运的是奏疏被采纳,江南士子受益者不下千人。
龚芝麓与他那些始终为遗民、不肯事清或秘密反清复明的老友一直保持了密切往来。冒辟疆不仕新朝,从晚明家世优越的贵公子逐渐沦为寒士,世态炎凉,昔日门庭若市、谀词如潮,如今一门四世饱受凌辱唾弃。龚芝麓很希望为冒的儿子禾书谋取内阁中书之类清要职位,多少以官方背景卫护家门。龚恨不能为老友之子架设青云之梯,但冒禾书几次入京,总是阴差阳错。龚芝麓为之郁郁寡欢、扼腕叹息,觉得“愧无面目见三十年知己”。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如今位居要津而对冒辟疆丢弃旧谊。
龚芝麓对清初著名词人陈维崧的倾心相助,既因陈才华超群,也因他为故人之子。陈维崧的父亲陈贞慧是复社四公子之一,明亡后艰难隐居。他去世后,陈维崧投靠父亲好友冒辟疆,在如皋水绘园读书八年,此后抵京依龚芝麓,龚对这位故家子弟倾心相助。陈维崧曾说:自己客居京城,风尘沦落,穷困交集,而龚先生对他关怀体贴备至。龚芝麓则一再为自己没能给陈维崧提供更多扶持而遗憾,他在《沁园春》词中感愧:“相怜处,是君袍未锦,我鬓先霜。”吴梅村说:“其恻怛(悲苦忧伤)真挚见之篇什者,百世之下,读之应为感动,而况身受者乎?”陈维崧何尝不能体会龚先生的诚挚厚谊,他赠给龚的词里饱蘸深情感恩之泪。康熙十八年(1679),陈维崧任翰林院检讨,忆起“君袍未锦,我鬓先霜”,还特意用龚芝麓钟爱的“秋水轩倡和韵”填《贺新郎》:“论深情、碧海量还浅。”那时龚已去世六年。
人的一生,倘若始终不被生活考验,该算是风调雨顺吧?当然,多数情况下,这只能是轻飘飘的一厢情愿。世事太平还好,如果恰好时局凋敝残破,乃至改朝换代、异族入主,抉择便尤其不易。生死、荣辱都进退维谷,特别是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可能被异常放大,或者被类型化。
所以,盖棺论定不是那么简单。尽管“我原欲死”那张著名的漫画标签如影随形紧贴他,使“龚芝麓”三个字无论如何都跟磊落君子、伟岸丈夫划不上等号。然而,可不可以说,那些忠勇刚毅的抗清志士昭示了令人敬仰的民族气节,而未能慷慨一死谢君王,却用漫长一生的坚持去传递、承续文明之光、人情之暖,也别是一番怀抱,其文化品格的分量也不算轻。他好像是在一个节骨眼上滑丝了、裂缝了,但是,人是有好多侧面的,难以“一言以蔽之”。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顾媚,其实很清醒:婚后的她,说到底还是被他的荣光耀亮、也被他的污渍沾染。那么,小妾许与不许,其实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