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多边关系的《论语》与孔子

作者:王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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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精读原典、考据与义理交互阐发,“对抗性”的阅读、训诂、关键词的统计以及加减法的规则,是李零采取还原《论语》文本的基本策略。作者一再说他“受”过“刺激”,看来看去,害得他将近“耳顺”之年再做“愤青”。他说自己是“越活越糊涂,越喝越明白”,“我的知识千疮百孔,我的记忆颠三倒四,不能不借助于古人叫玄思冥想”。对于一个有考古学背景的学者,即使要发“玄思冥想”、奇谈怪论,也必须坐实在考据的基础上。作者参考的主要文本有古人读《论语》著作六本,今人读《论语》著作十本,不包括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新发现的郭店楚简和上博楚简。李零利用自己考古专业的优长,地下新发现的与《论语》有关的材料,去完成一个《论语》的考古学工程。李零读《论语》分为导读、文本解读、结论三大部分,这是一个立体交叉的全方位考察,这对于他是一次跨专业的探险、跨文本的实验,这种新的学术操练,或许还受到了福柯知识考古学和道德系谱学的感染。《论语》作为知识意象,即人类精神现象的构成,两千多年以来,一直致力于庞大的道德体系建构,而作者的使命就是要拆解它,还原一个真实的孔子。传统的考古学一直是隶属于历史学的一个分支,知识考古学则是反历史学(思想史)的。传统考古学注重研究古代人类的物质性遗迹,知识考古学家则注重研究历史学家、思想家遗留的精神性纪念物。福柯的经验启示着李零去努力挖掘《论语》作为精神现象如何建构的可能性和其构成的全部秘密,进而探寻被传统经学抛弃的思想文化的痕迹、遗骸、扭曲与延宕的证据。关注孔子作为人和经验的存在,关注孔子作为形而下的所指,比直接解读儒学的教义更深入人心。所有的文本解读都紧扣一个“人”,让孔子“这个人”去直接面对他文本中制造的“圣人”、“仁人”、“贤人”、“君子”乃自“小人”,揭示其各自的内涵,从中显露出孔子作为“人”的“真身”。李零说:“我从酒色财气研究人,丝毫不是降低人的标准。人有很多生物本能,研究本能,才能洞见人性”,“动物像一面镜子,可以照见人的丑陋。”“孔子不是圣,只是人,一个出身卑贱,却以古代贵族(真君子)为立身标准的人;一个好古敏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传递古代文化,教人阅读经典的人;一个有道德学问,却无权无势,敢于批评当世权贵的人;一个四处游说,替统治者操心,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的人;一个古道热肠,梦想恢复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恓惶,也很无奈,唇焦口燥,颠沛流离,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读他的书,既不捧,也不摔,恰如其分地讲,他是个堂·吉诃德。”“《论语》有个优点,就是没有后人的那种虚伪劲儿。”“我读《论语》,是读原典。孔子的想法是什么,要看原书。我的一切结论,是用孔子本人的话来讲话。”
  “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这是儒家鼓吹的《论语》功能的神效性。《论语》的有效性如何在现代社会得以证实?如要按照“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古训,孩子们大学毕业是否可以顺利通过面试找到工作?孔子的卫生习惯如何,他讲过“七不食”是符合《卫生法》的。可是他饭前便后洗手吗?我们突然遭遇了非典,才知道我们连手都不会洗,我们有太多的坏习惯,像犯了错误的小孩子,每天晚上电视有个节目专门启蒙我们怎样洗手。一个民族于生活中的一个细节、一个普通常识或习惯的非规范所可能造成事实严重性后果的遐想,对于我们认识自我的冲击波是毁灭性的。这是否和经典思想的匮乏、先天不足有关?如何建立现代人对《论语》的信仰?农业文明产生的经典观念,如何指导现代人的生活?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论语》中的资本市场的价值观念是什么,如果没有外力的刺激作用,《论语》表达的“义利观”能否引导我们自然进入资本市场社会?《论语》所具有教化功能的普世化状态的真实图景是什么?《论语》或许仅仅与知识精英产生了某些沟通,而对于老百姓而言,或许是《三国演义》、《水浒传》和《厚黑学》诸多著作中的某一部,才是他们捧读的《圣经》也未可知。一部近现代历史,实际上是一部西化史。“化”到今天这一步,再说弘扬传统是虚妄的。完全是心理因素作祟。说汉唐是人类文明的中心,和说自己“先前阔多了”有什么两样?在心理学上讲,这叫失败者的“心理补偿”或曰“高峰体验”。李零是不折不扣的“西化”派。他好以厕所的“全盘西化”为例,讲“西化”的彻底性和好处。我们过去上茅坑,和下地狱差不多,恶心得翻肠倒肚,现在我们不用发明,把他们抽水马桶的专利拿过来化为己有,这有什么不好。如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日常衣食住行所用,无一不是“化”过来的。哪一样是自己祖宗的发明?提起“知识产权”,西方人气不打一处来。我们还说人家“化”了我们。这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吗。我们进化成“世界人”,有什么不好。我同意卞之琳先生的说法,与其说是“欧化”不如说是“化欧”;与其说“西化”何如说“化西”。刘秉义过去唱《游击队歌》:“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如果谁要强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西方成了我们的“后勤保障部长”兼“运输大队长”,这样说你的自尊心摆平了吧。例如穿衣,是捍卫“唐装”还是“汉服”,自己就说不清。过春节提倡过穿“唐装”,偶尔穿一下还行,穿久了就觉得傻,赶紧换上休闲装。即使“洋装穿在身,可心仍是中国心”,还不服气,为了“中国特色”,先改成中山装,再改成毛式制服,结果是越改越臃肿。目下我们很难买到毛式装,原因是没有销路不生产。如果小伙子不识时务还穿着毛式装,你看效果怎么样,肯定找不着对象。如果不是有过被动挨打的耻辱记忆,心理能这么过敏吗?如果我们没有盘根错节的五千年,还会这样斤斤计较“传统”吗?“传统”有如DNA生命因子,就在我们的骨髓里、血液里。鲁迅当年改造国民性,如果这个命题没有什么错误,那么国民性格在多大程度上得到了改善?
  悠久的历史养成的夜郎自大的大国心态,和近代以来我不如人、被动挨打的事实又刺激着人们,二者的相互作用基本上构成了现代国人的心理图式。堂而皇之的民族主义、原教旨主义,和猫有猫道、狗有狗道的内耗相互扭结为一种非理性的力量,推波助澜地主导着现代中国。老说我们是礼仪之邦,“道德”闻名天下,结果是发现人不能只喝西北风。向西方学习,心里不好受,还得找一个自圆其说的理由,这不是心理病态就是心理变态。作者借用“俗话说,老婆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对应我们当下的心态是“科技是人家的老婆,道德是自己的孩子”。“西方重个人,未必轻集体;重物质,未必轻人文。我们的推论是自欺欺人,‘他们,人和自然,关系太紧张,不像我们天人合一’,是完全说反了;‘他们不养父母,无孝心’,更是不懂人家的国情”。“中国的道德,哪点比人高?特别是社会公德。说话不算话,拿人不当人,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愚见以为,道德也应进口”。孔子是被他的学生捧起来的,像时下的博士捧博导,利益均沾,互惠互利。所谓的汉学是“他者”世界的学问,所谓的国学才是自己的“国将不国之学”,陈寅恪把“国将不国之学”概括为“不中不西之学”实在是经典之论。所谓的国粹是指“凡是西化推不到的地方,还剩下点什么化不掉,便是所谓国粹”。“孔子把从政当使命”,其实是“知识分子的宿命”。知识分子的基本状态是寄生于体制之内的井底之蛙,没有理性精神和世界目光,没有独立行走的能力。中国近代以来培养出脆弱的挣扎出乡土梦境的自由理性精神,在反右时期已被摧毁殆尽。文革时期,知识分子随政治起舞,事后拈出顾准、陈寅恪为自己争面子。现在的状态是受市场经济驱动,还说自己是忧国忧民。赫尔岑《彼岸书》言:“人如果不要图救世,而只救自己——不求解放全人类,但求解放自己,那倒反会大大有助于世界之得救和人类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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