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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道还是霸道:杨昌济与“湘中二杨”
作者:秦燕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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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年,杨昌济能够由日本转赴英国留学,似乎也是出于杨笃生、章士钊的合力推荐:“丁未(1907年),守仁依欧洲留学生监督蒯光典,职秘书,同赴英伦,余则以文字见赏于光典,并得偕往。逾年,吾与守仁论荐君,光典乃调君由日转英,于是吾三人同处一地,交相淬厉者亘三四年。”(章士钊《杨怀中别传》)
1911年7月,杨笃生在利物浦蹈海自杀。从目前存世的达化斋1914、1915两年日记看来,杨昌济在有生之年对这位好友兼族孙频频怀念,情义相当感人。
1914年5月27日,杨昌济收到章士钊所主办的《甲寅杂志》,他阅读杂志的过程,近乎一个和杨笃生的精神对话的过程。杨昌济先是承认《甲寅杂志》所刊马一浮、谢元量、王无生、王国维等人的诗文“均斐然可观”,继而他又抄录了马一浮与王无生的书信,然后评价说:“余昔闻笃生言,谢元量、马一浮之能文,今乃见之。格高气古,固湘绮、太炎之流。”
5月29日,杨昌济开始思考儒术与佛、耶、回三教的异同之处,于是再次回忆起杨笃生在世时所持观点:“(笃生)常言宗教者必说未来,而孔子但说现世,故不得以儒术为宗教。”杨昌济因此得出结论:“此则儒术本非教之意义也。”接下来几天,杨昌济的思路似乎一直在宗教问题上游走,6月1日的日记中,他对杨笃生的怀念还是与此话题有关,但内容更加细腻入微:
犹记余在城南书院与笃生同读苏子瞻代张方平谏用兵书,至“冥谪尤重”,笃生讥其不典;盖此乃佛家言,三代两汉之人无此等思想也。余寄兄诗有一语云“和气致休祥”,笃生亦颇疑之;余虽仍而不改,不忘吾友之箴规也。
杨昌济在日记中还对此进一步说明,“和气致祥”是世俗因果之说,性格激烈的杨笃生大概因此“颇疑”,而杨昌济则比较认同“积善人家必有余庆”的民间智慧,所以“仍而不改”。祖孙二人亲密交往之外,其性格差异也跃然纸上:杨笃生讥笑沉湎佛学的宋朝人苏东坡(子瞻)将佛教思想强加于尚未曾接触过佛教的三代两汉人身上,他显然是个十分严谨、容易较真、不大通融的人,这从他日后的著述与行止,都可以证明。年轻的杨笃生似乎在学识积累、文化底蕴上,较之年龄略长的“乃祖”杨昌济更为犀利、飞扬些?!从杨昌济在日记当中不断的追忆可见,除了情感关联,他对杨笃生的思想与见地无疑十分佩服,乃至笃生死后,他还在苦思冥想笃生生前的某些言论观点,并予以反思考辨或者接纳吸收。难怪6月3日检讨到“长沙乡间习惯,于寝室中置尿桶,臭不可闻”这样的生活小恶习的时候,杨昌济还是要回忆起杨笃生:
余闻笃生言北京人向来在街上出恭,庚子各国联军占领北京乃禁之,如有人在街上出恭,警兵即捉其人,以其身上之衣拭去粪秽;自此以后,北京人乃不敢在街上出恭。
1915年3月10日,杨昌济开始整理己酉(1909)、庚戌(1910)两年的日记,他又再度想起这段时间“与笃生往来最密”,然而“今已不在矣。追念前游,不胜惆怅”。惜乎这两年的日记似乎已经失散,否则,我们对于这一对祖孙的融洽关系与彼此影响,当有更多的了解和体会。
这以后十天,3月20日杨昌济在旧书店购得《皇清经解》一部,共三百六十本,“完全无缺,价钱三十串”,杨“甚以为喜”,并在21日的日记中追忆道:“余家初无此书,而笃生家有之,固笃生多看此书,余则所看甚少,因借读不便也。”杨昌济还感慨地说:“使当时我家有此书,则余之获益必较多,此又足证余致功于实事、实物之说,正所谓无母财则不能生息,无谷种则不能生芽也。”——1915年,杨昌济已经四十四岁,他的追忆中,居然还保持着一点点与“老同学”、“小族孙”杨笃生比学问、赛进步的悻悻与不甘呢……这样的一对湘“杨”,孙之于祖,其影响大矣,其作用显矣。
1915年3月27日,杨昌济又再度对宗教问题进行思考,他回想在北淀读书时,英国学生尝开会讨论“意志自由与否”问题,信奉耶教(基督)者多反对“意志自由”,当时信奉佛教的杨笃生也曾与此会,则“主张意志自由甚力”。英国学生于是反问杨笃生:“君为谁造?”杨笃生答曰:“吾为吾造。”听到这话,英国学生的反应是“瞠然莫知所对”。
看得出来,忠厚慈和的杨昌济,很有些赞赏乃至羡慕杨笃生个性当中让人生畏的勇力与傲岸。这种性格决定了杨笃生一生的选择,包括他最后选择的主动赴死。杨笃生的人格魅力显然曾经深深吸引过、征服过性格略显温软的杨昌济,这也算一种心理互补吧。
这年3月31日,因读《汉书》中“裸葬”之说,杨昌济感慨中来,他又一次想到杨笃生之死。杨昌济对杨笃生的思念,确实到了触景生情、随机而动的程度:“同在此地球,是处处青山可埋骨,必归葬故乡,未免多事。”杨笃生蹈海后遗体被发现,当时即葬于利物浦,此“本吴稚晖发议”,但杨昌济亦表示了“赞成”。杨昌济并征引性恂信中之语,以志“亡友佚事”:“如中国有重见天日之时,则烈士英灵自当随怒涛东返;不然,则大陆沉沉,猿鹤虫沙,生者且不知死所,归骨又奚为乎?”性恂即杨德麟,为杨笃生亲兄,曾任国民党湖南支部政务研究会会长、谭延闿都督府财政司司长,因主张反袁甚力,1913年被湖南查办使汤芗铭杀害。
老实讲,笔者读到此节材料的一刹那,陡然想起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抗美援朝战争中,毛泽东与杨开慧的长子毛岸英牺牲在朝鲜战场,彭德怀请示是否要归葬国内,毛泽东就有过“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的类似表态。
就《达化斋日记》中的反复追念而言,说杨笃生是对杨昌济影响最深的人,恐怕都不为过。作为杨昌济的得意门生与女婿,毛泽东亦必然间接受到来自杨笃生的影响,学界目前的关注还显不够(台湾已有两本关于从杨昌济到毛泽东的湖湘文化嬗变的研究专著,大陆尚难见及)。
毛泽东第一次出现在《达化斋日记》中是1915年4月5日的事,大约就在毛泽东因第一师范学校加收杂费等事,发动同学驱逐校长张干,险些被开除之后。杨昌济日记的描写相当细致。看来,毛泽东甫一亮相,就让他的杨老师很是“惊艳”:
毛生泽东,言其所居之地为湘潭与湘乡连界之地,仅隔一山,而两地之语言各异。其地在高山之中,聚族而居,人多务农,易于致富,富则往湘乡买田。风俗纯朴,烟赌甚稀。渠之父先亦务农,现业转贩;其弟亦务农,其外家为湘乡人,亦农家也,而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余因以农家多出异材,引曾涤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毛生曾务农二年,民国反正时又曾当兵半年,亦有趣味之履历也。
后来,在致章士钊的信函中,杨昌济不止一次以“海内人才”称许蔡和森、毛泽东。
值得一提的是,章士钊本人也是杨昌济非常欣赏的人,在《达化斋日记》中,章“秋桐”出现的频率仅次于杨笃生,杨昌济特意抄存了不少“秋桐曰”的观点,这是认同,也是佩服。更为有趣的,章士钊原号“青桐籽”,正是由于1911年挚友杨笃生的突然死亡,让同在英伦的章士钊颇感伤心,遂改号“秋桐”,以志旧朋物故凋零之痛。至于日后章士钊在新、旧文化大战中不肯媚俗从众、宁愿坚持己见、自说自话,甚至弄得灰头土脸、人人喊打,于是再度改号“孤桐”,以志知音者稀、独立寒秋的趣事,就当另文分梳了。
三
“湘中二杨”的另一株即杨度,既然非长沙此杨,而是湘潭彼杨,当他出现在杨昌济日记中的时候,难免就稍微客气而略显生疏了。
1914年11月17日,杨昌济有书信给正在袁世凯政府当差办事的杨度,讨论湖北汉口商场“借款已成,开办在即”问题。信中意思大旨,可归为如下几点:第一是杨昌济认为“此举将为全国市政改良之模范”,希望杨度“全力注之,勿以为事小不足为也”;次则追溯中国历史,认为管仲、子产、商鞅等人“皆能经营市政”,孔子亦“注意于市政之改良”,但此事“却大不容易,非真有本领人无能为力也”。杨昌济坦然承认,“能改良物质生活者乃不愧为办事之才”,汉口商场事对杨度而言为“办事第一遭”,杨昌济殷殷希望他“办事须专精须坚忍,目无旁视,耳无旁听”、“努力立千秋之伟业”,连嘱“千万千万”。杨昌济最后还期望杨度“现办此事当勿以政局政权为念”,并举加富尔“恭耕十六年卒成统一意大利之大业”为例,证明“成大功者固不汲汲于一时也”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