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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道还是霸道:杨昌济与“湘中二杨”
作者:秦燕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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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叮咛,似乎暗示了性情傲慢、目无余子的杨度不屑“细事”的风格,很让他平实温厚的湖南老乡不大放心?要知道,1910年因为湘粤铁路风潮,杨度跟当时湘鄂两省激愤的地方人士闹得很不愉快。民国建元,更因为襄助袁世凯夺得大宝,杨度被湖南国民协进会视为“汉奸”,被“宣告死刑”,以致南京的胡汉民、汪精卫不得不联名通电为之缓颊,孙中山更特意致电当时的湖南都督谭延闿,请其保护杨度的家属与财产。
曾和杨度同时留学日本的杨昌济,两人一起参加过“中国学会”,但因杨度热心政治尤其热衷仕进,而杨昌济“自度非破坏才,志在学问”,不久即分道扬镳,关系相对疏远。不过,为人仁厚公正的杨昌济对杨度的才情识力,还是非常推崇的。
1902年10月21日到11月5日,杨度与日本教育家嘉纳治五郎之间有过一次深入的交谈,谈话汇录以《支那教育问题》为名,发表于《新民丛报》第二十三、二十四号。旋印单行本,当时流传甚广。朱德裳《癸卯日记》1903年3月6日,记下了自己阅读《支那教育问题》的感受,以为该文“至为透辟”,他又特意提到杨昌济于此的反应:“怀中先生(即杨昌济)推许备至。”
至于杨度的老师王闿运,他似乎是几代湘人的共同“宗师”,杨昌济亦莫能外。不仅1899年杨昌济要把王闿运的“公羊之说”列为“在所必钞”的功课,即使到了民国之后的1914年,在杨昌济的视野当中,“海内之讲经学而文章古雅有汉人风味者”,王闿运的排名甚至在章太炎之前。尽管杨昌济把王闿运与肃顺之间的生死交游张冠李戴,按到了李鸿章头上,暗示了他对这位湘籍大儒的了解不算深透,但杨昌济仍然据此推论:这位貌似滑稽玩世的前辈乡贤,受友之惠而能思急友之难,“于辞受取与,非漫无抉择”,保持了“去古人之风谊不远”的良好风度。当然,当文质彬彬的杨昌济看到《湖南公报》上对其时出任袁政府国史馆馆长的王闿运箴规不断,他还是禁不住为王“不能禁士大夫清议”的“老气横秋”表示了担心:“老前辈一举一动,四海瞩目,不可不慎。玩世者世亦玩之。”至于王闿运因为出山北上携带号称“棉鞋大被”之仆妇周妈而受到报纸攻讦,杨昌济的看法,就要高出俗流许多:“王先生容有可议之处,诸报纸亦自低其品格。此等事言之亦丑,乃誊之报章,徒使人作三日恶。新闻记者浮薄之习,良可叹息。”这些细枝末节的“生活作风”问题,没有影响1915年杨昌济还在日记中摘抄王闿运的著述《读墨要指》。
说来很有意思,“湘中二杨”杨笃生和杨度居然都和清末“宪政五大臣出国考察”有过关系。杨笃生不仅跻身载泽随员列为从游,而且是吴樾投弹刺杀事件的策划主持者!杨度更绝,他虽身在异域,却是最后成文的“宪政考察报告”的一手炮制者,活脱脱一个“官方御用枪手”!
四
“地气刚坚,民风强悍”的湖南,似乎一直是一个让他人十分好奇而自家又颇为自恋的省份。近年来湖南电视台屡屡发起“超级女声”、“快乐男生”、“舞动奇迹”、“名声大震”等歌舞娱乐节目,每每居此类节目在全国收视率之首,也算一种证明:很少有另外一个地域能如湖南这样,让“外人”与“内人”同时对它打量不已、言说不止甚至戏谑不断。
包括“湘中二杨”,他俩也不例外,杨笃生写过《新湖南》,杨度写过《湖南少年歌》,这也算湘人喜欢“自恋”的证据之一吧。
类似的,湖南人杨昌济也难免要“湘人言湘”。
杨昌济阅读《皇朝经世文编》时,会特意关注“湘贤”,专门辑录其中收入的湖南人。他不仅以明季乡贤遗民大儒王夫之的著述作为日课,更决意师法曾国藩“每日读史十页,终身不间断”的自定功课,坚持节钞曾国藩家训与日记,希望能够合刻而成《曾氏嘉言》。无论曾国藩的“营中读书如常,借此养心”,还是胡林翼的“军中每夜会讲《论语》,虽病不辍”,在杨昌济看来,都是“近事之可传者”。对于曾国藩所读之书、所行之事、用来鉴人之法,杨昌济都在日记中做了仔细的摘抄。杨昌济在日记中甚至好奇地记录过宝庆(今邵阳地区)的民俗:“宝庆人多食冷菜,喜饮汤,床矮,离地甚近。”他又记录过益阳“嫁女,父母不送亲,而请人代往”的风俗习惯。对于民国之后湖南“省中各酒席馆,现皆可以呼妓侑酒,一如上海”的奢淫风气,杨昌济更是表示甚为担忧。
1896年9月15日,在《达化斋日记》中,杨昌济曾讨论湖南人是否如他们的前辈名臣湘乡相国曾国藩所言“少刚断肃杀之气”。杨昌济以为此话不然,因为“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诸公皆有”此气。接下来,杨昌济又反省长沙本地人(杨本人即籍隶长沙)“多油滑”的性格,认为“是盖地气使然,我辈当发愤以此为戒”。最后,杨昌济又记载了如下一句言湘的“名论”:
湖南人,求其能负气不难,唯性情厚者难得耳。
此真见地。难怪早在1892年,为人师表的杨昌济就在日记中如此写道:“能移子弟性情使笃厚,是第一等教法;讲解经书其用也,文艺末也。”二十余年后,1914年杨昌济在湖南第一女子师范学生成绩展览会上,对“颇有抱负”而“性情亦厚”的向俊贤(后更名向警予)特别称赞。甚至读通鉴至《韩愈传》一节,杨昌济尤其注意的也是如何可见传主的“性情之厚”。而杨昌济的门生女婿毛泽东,尽管对老泰山这一教训未必能够言听计从,却在《讲堂录》中保留下了杨老师的类似观点:
涤生(即曾国藩)日记,言士要转移世风,当重两义,曰厚,曰实。
所谓“厚”,就是“勿忌人”,所谓“实”,就是“不说大话,不好虚名,不引架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
因为对于湘人的这点特殊认识,杨昌济自觉培养了自己强大的反省的愿望与能力,“天薄吾福,吾厚吾德以迓之”。实在讲,就《达化斋日记》本身的持论观点而言,杨昌济算是湖南人中“难得”的“性情厚者”。这个以“恕、介、敬、浑(即‘下’,沉默寡言意)、诚”为五字诀的湖南人,生平第一看重的就是“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其“自省平日”的具体表现,就是“冥悟”和“写日记”。
1896年,年仅二十五岁的杨昌济在日记中反复考量自己的日常做派,认定“万事皆从根本做起”。他为自己制定了严格的生活计划,将其提高到“戒”的高度,希望自己将思想“收拾得干干净净,易简以消天下之险阻”;他尤其警惕“小事不遂意即面折人,议论不合必争论不已”的“褊”急,决心只在至要问题上“提振精神”,“而小小无关紧要,则宜一概包容,浑然不露,以养和平之福”。
这位日后在北京大学掌教伦理学的教授,对日常伦理似乎青年时代就有着极为淳厚、公道的认识。杨昌济少年父母双亡,自十五岁起,就坚持兄弟绝不析居,大哥长期嗜吸鸦片,他则“时奉束修以济其乏”,并认为自己如此“亦极平常事”不必“侈为美谈”。不过,到了1914年,杨昌济似乎观点有所改变,认为“姑妇妯娌姑嫂之间,易生嫌隙,家庭幸福因之而消耗无余,不如分居之各得其所也”,“为父母者不宜强其子妇与之同居,为兄弟者亦不宜慕九世同居之美名,致其家人受无形之痛苦”——也许,这样的转变也是杨昌济“反省”出来的结果。但这类反思,并不影响大哥去世之后杨昌济依然十分厚待长嫂。关于买卖婚姻与女性权益、关于女性素质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性,所谓“讨坏一堂亲,出坏三代人”等问题,杨昌济在日记中的讨论相当频繁,也相当人道。能在新文化登场之前普遍认为十分“保守”的湖南,置疑“姑鞭妇至死而减论,妇人敖荡者沉之江,子殴母而死于杖下”的民间惯习,以为其中“过重伦理而轻视民命”,直言其“不可为典要也”,对于深得潇湘文脉中宋明理学余韵的杨昌济而言,这种认识水平已经非常了不起。
生平常持“自修主敬”的杨昌济,“服膺朱子,慨然有济人利物之志”,所谓“每日三饭必有常课”,其“改过迁善,力求进境”的勇气着实可嘉。杨昌济甚至告诫同乡李肖聃:“好博览而不读程朱书,终为无本。”杨昌济进德修业的具体目标是:“检束身心,整饬言貌,痛刮旧习,动蹈准绳,严立功课,力戒涉猎,强记故实,务别去取。”
尤其难得的是,潜心哲学思考的杨昌济居然敏感地意识到,传统中国“缺乏宗教”所导致的教育黑洞。他检讨湖南水口山、江西安源二处的不良风气,“办事人与矿丁皆以打牌赌钱为乐,鲜能储蓄者”,而长沙高桥等地,每年做红茶,“四乡妇女群集选茶,而淫风颇盛”。杨昌济于中看到了“家族主义”的有时而穷:“中国人缺乏宗教,于兴实业亦大感不便;中国人不重用宗教,觉感化之力亦有所不足。”
当然,以“坚忍不拔”为“立国自强之本”的杨昌济,教育起自己学生来,还是很有一套的,他道是“人患无肯立志身,精神一抖,何事不成”:
每教必解,每解必钞,每钞必读,每读必熟;今日只管今日,凡解若干,即钞若干读若干而已,不问过去,不思将来,按日行去,铢积寸累,则记诵多而妙悟生矣。
如此办法,简直可以算作“霸蛮”的另类表现了,杨昌济毕竟是湖南人。难怪他的“以久制胜”论(《论语类钞》),被杨门弟子为主要成员的新民学会称为达化斋的“不二法门”。
的确,杨昌济生前身后能够折服弟子与友朋的风格特点,就在于他“律己极严,处事虔敬”(舒新城语)的言行合一,“持论侃侃,不苟同于众人”的志气,是需要资本或资格的,“好学之笃,立志之坚,诲人之勤,克己之苦”,诸般修为,缺一不可。嘴硬,腿就不能软。
李肖聃曾经回忆杨昌济临终时的状态:“怀中病时,神智湛然,疾革,犹抗声歌诗而没。”写到这里,李肖聃忍不住回忆起昔日杨笃生的逝去,“于蹈海前夕,自检行箧,遍加封识,遗书奉母,辞旨甚哀”。
李的最终结论是这祖孙二杨,于“生死之际”,都能“了然如此”。
到底同为湘中之杨。
(杨昌济:《达化斋日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