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心远斋笔记十三则

作者:曹良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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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几年,常常听到艺术家们谈论的一个大问题,是艺术上的创新与突破。这是对的。如果一切艺术活动仅浮于无动于衷的墨守成规,只能使艺术窒息、消亡。
  要创新,要突破,怎样去理解这创新?怎样去理解这突破?我有一位画家朋友,解放初毕业于一所名牌美术学院,有很深的素描功底。当年,我非常喜欢他画的白桦林。近几年,他常告诉我,不能老一套,要创新、要突破才有出路。有一次,他把树干画成蛇形,曲动在纸中央,把树枝画成乌贼的触腕,散漫在干的四周,把叶画成鸡粪蛋和钩端螺旋体,散落在枝、干之间,枝、干、叶团在一起,纸上不露一丝空隙。他说这树最美妙之处,是你把它想象成什么都可以,甚至可以想象成过去或是未来最美的生命。我说当年的白桦林使我闻到了树的清馨,过去和未来的生命我一无所知,现在这树我什么也闻不到。他说我保守,跟不上时代的脚步,听不到时代的声音。突然,对他所说的时代,我模糊不清,深感不知是他说的时代喝多了酒,还是他喝多了酒?创新与突破是什么?我想应该是蛹咬破茧,钻出来变成飞蛾,因为它们都有生命。
  一切艺术的目的,是艺术家最完美的情感与人们心灵上的沟通,给人美的抚慰,给人美的激励,使人能无私纯洁地爱。一切创新,一切突破,只能在生活的广度、思想的深度、艺术的高度上去开拓探索,不能离开这个根本。只有那被名利所蛊而失去理性的人才敢站在大街上狂喊“李白算老几?”其实他自己也清楚,就是当代的人,也爱背诵李白的诗而不背他一个字。喊李白算老几,这大概也是老祖宗留给他的精神胜利法吧?这空虚的自我满足,在他自己来说,也算是“美”吧?
  一切艺术的创新、突破,不能是形式上的耍弄。李白把诗提到“泣鬼神”的高度,他没有在五个字七个字、四行八行上纠缠什么,而仍用五个字把你带入崭新的“举杯邀明月”的纯净的远离世俗的精神境界。这是感情上的创新、突破,这才是真正的艺术上的创新、突破。一切艺术形象,只有注入你最真挚的情感,才能有最新的突破;感情上最完美的升华,艺术上才能最完美地创新。
  从事一切艺术活动,与从事一切科学工作一样,首先要勤勤恳恳、老老实实,来不得半点自欺欺人。成就有高低,根基的深厚却是一样。一切艺术的创新、突破,要经得住时间的审美追问,这不是某个人说了就算数,也不是某个艺术权威说了就算数的。
  
  叹 贫
  
  “老来贫困实堪嗟,寒气偏归我一家。无被夜眠牵破絮,浑如孤鹤入芦花。”
  这是明末清初福建诗人林古渡叹贫的诗作。
  一位龙钟老人,在无边的严寒里,怨老天爷把所有的寒冷都降落在他身上。“寒气偏归我一家”,如果不是心儿快冻成冰了,怎能有如此切肤的感受?诗人在这里泄露了一腔不平的怨气,冤枉了老天而又简练深刻地勾画了自己。
  诗人写的贫穷,不是哀伤的海洋上那一片凄凉的破帆,而是一朵白云。云不像帆那样,为海洋所羁,一切都得任海洋摆布。
  云虽然在哀伤的笼罩中,却有自己高洁的形体,有自己飘摇的道路,还有自己无穷的乐趣。
  
  读袁枚两首诗
  
  一
  那是乾隆四年,诗人袁枚才二十四岁就考中了进士。真是少年得志,前途一片辉煌!当诗人初穿宫服时,写了一首这样的诗:“学着宫袍体未安,蓝衫转觉脱时难。呼僮好向空箱叠,留作他年故旧看。”
  脱掉蓝衫,换上宫袍,这是封建时代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大事。多少莘莘学子追到两鬓苍苍、两眼昏花,还脱不掉身上的旧蓝衫。换上宫袍,当然是读书人生死攸关的大事,也就是说,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阶层,改换门庭,光宗耀祖了。换上宫袍,就可以主宰别人,荣耀自己。难怪“头悬梁,锥刺股”;难怪范进看到高中的报帖而精神分裂……千百年来,封建功利的车轮转得多少人飞黄腾达,又辗得多少人血肉横飞。
  我们的诗人,在那样年轻的时候就能站在人生的高度,不为利禄所蛊,认识了生命的根本、做人的尊严。荣耀的宫袍,没有使他眼花缭乱;显贵的花翎,没有使他得意忘形。
  当诗人拿着宫袍,好不自在,他没有神采飞扬地想到从此要高人一等,而是身上的蓝衫是那样依依不舍地难以脱下来。这与得到了功名利禄连父母妻儿都不要的人比起来,是多么不同颜色的两种灵魂啊!
  无可奈何,诗人只好呼唤家僮不要草率,把旧日的蓝衫好好叠起来,放在干干净净的空箱里,保存着,怀念它的时候,再拿出来看看。因为在诗人心中,没有污染的蓝衫,永远是值得人眷恋的。
  二
  “暮雨萧萧旅店来,自看孤枕笑颜开。黄粱未熟天还早,此梦何妨再一回。”
  这是袁枚辞去江宁县令后,朝廷第二次起用他去陕西为官,赴任途中路过邯郸时所作,诗题为《邯郸驿》。
  诗人隐居随园,本无心做官,专心诗艺。当朝廷委任他,他还是接受了这次派遣。从诗里,我们感受到诗人去上任,与一般的庸吏是不一样的,他没有春风得意地虚荣流露,也没有故作无可奈何才出山的假清高,他没有蔑视功名,没有看重功名,也没有游戏功名。去做官与做一桩普普通通的事,本来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一帮庸人扭曲事实的真相,庸鄙地把“官”弄得如此神圣。诗人看清楚了这一点。
  诗人走进了邯郸旅店,看到床上的孤枕,想起那古老的故事,诗人笑了,他不是躺在故事里笑那醉心追逐功名的愚盲,他是站在故事外笑吕翁无端把功名弄得如此虚渺。吕翁是在宣扬人生的短暂与虚幻,而虚幻中那转瞬即逝的,不是邪恶的享受,是辛劳的人生一大美好的慰藉啊!诗人似乎是对吕翁说:“黄粱还未熟,天还早,别装了,让我也做一回这样的梦吧!”又似乎是对卢生说:“喂,小伙子!你做过一回这样的梦,不要理那些高士们的讪笑,天还早呢,再做一回又何妨?”
  只有对人生理性的清明、感性的醒悟,只有不被利禄所蛊的人,才能宠辱不惊。
  
  读范成大的《邯郸道》
  
  “薄晚霜侵使者车,邯郸阪峻且徐驱。困来也作黄粱梦,不梦封侯梦石湖。”
  南宋范成大出使金国的时候,过邯郸想起了“黄粱梦”这个故事,写了这首题为《邯郸道》的诗。诗人乘坐的车子,慢慢行驶在傍晚寒霜铺满的山坡上,山坡是险峻的,行驶在敌人占领的自己的国土上,当然也就感受不到寒霜、险峻外的欢愉了。诗人在这里流露了一丝极为自私而阴暗的哀伤。
  到邯郸,自然会想到黄粱梦,范成大当然也想到了,他说困了也作黄粱梦,但他梦到的不是封侯,而是梦到他准备隐居的安乐窝——石湖。
  这类隐逸诗,前代诗人写过很多,著名的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和孟浩然的“把酒话桑麻”,都是厌恶污浊的现实,不同腐朽的统治者合作,自我解脱的高洁表现,这似乎没有什么更多可指责的。
  但此时,范成大过邯郸却写起隐逸诗来太令人费解了,这就好像看到自己的母亲被强盗霸占受尽凌辱却不知道流泪、愤怒一样令人费解。他好像麻木到不知道敌人一南下,石湖就不是安乐窝。他的同代诗人陆游远在山阴还写“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而范成大亲到北国,看到沦丧的国土而没有悲愤,还梦他的石湖,这是两种多么不同的心灵音响,这是两种多么不同的人格表现。知识分子这种自私、昏聩、不辨是非而自保的一面,是很令人憎恶的。
  这首思想庸鄙、品格低劣的诗同陆游的“胡未灭,鬓先秋”比起来,真是好比地上的蝇虱与天上的雄鹰。
  
  读景云和尚的《画松》诗
  
  “画松一似真松树,且待寻思记得无?曾在天台山上见,石桥西畔第三株。”
  诗人第一眼看到这画的松树,感叹它像真的松树。突然感到似曾相识!好好想一想,是在哪儿见过它?啊!记起来了:“曾在天台山上见,石桥西畔第三株。”诗人在这里仅仅交代了一下这画的松似真的松,真的松是谁都知道的,但到底这松似仰卧的苍龙,还是像刺天的长剑?诗人没有说清楚。读完了这四句诗,也无从知道这松是胖?是瘦?是老?是少?诗人没有描绘它的外貌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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