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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2期

灾星出世(小说)

作者:徐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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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冬天的冰上游戏从那天下午就戛然而止了。虽然大人们对各自的孩子发布了禁令,但男孩们并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去的。他们的一贯原则是,做大人们禁止的事情才有意思,当然前提是不要让大人当场抓住。他们不去是有他们自己的原因。他们怀疑吃屁是故意把狗球撞进冰窟窿的,虽然谁也没有明说。当大人们把狗球的尸体捞上来的时候,他们看到吃屁的眼睛很惊慌,他的惊慌感染了所有人,好像他们都是同谋。从此他们怕去那个冰场,用现在的话说,那里是他们胸口永远的痛。
  翻斗车从此有意无意地对吃屁疏远了。他虽不愿承认,但心里知道,自己有点讨厌他,还有点怕他。
  当男孩们不去里院滑冰车以后,那里安静得有些萧杀。政治运动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各派组织都在不断地把对立面的人抓来看押、拷打,关于淹死一个小孩的议论很快就被其他更重要的新闻淹没了,就像狗球掉进去的那个冰窟窿,几天后就被冰雪掩盖得了无痕迹。
  然而记忆可以被尘封,也可以被激活。关键是看有什么样的契机。
  吃屁对翻斗车的疏远大惑不解。他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自己为别人两肋插刀,却招来这个人的厌弃。他一气之下成立了独立大队,自任光杆司令——自己跟自己玩。
  其实别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大人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今天张三他爸关了李四他爸,李四便不再到张三家;明天王五他爸打了陈六他爸,陈六和王五立刻成了仇人。男孩们原本松散的伙转眼间分崩离析,晚饭后大院路灯下嬉戏得鬼哭狼嚎的孩子们一时都乖乖地呆在了家里。
  吃屁不是个在家里呆得住的人。他经常悄悄地到处闲逛,出现在一些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像个幽灵。
  里院本是有解放军站岗的。但有一段时间大门口已经没有了解放军,他们奉命不与两派组织发生任何冲突,所以撤了所有的岗,里院立刻成了男孩子们的天堂。他们在里面拣各种东西,大部分是办公用品,他们管那叫发洋财。
  那天下午天色阴暗,吃屁到里院去发洋财。但除了那些破蘸水笔杆、空墨水瓶和秃毛笔头以外,没见到任何新鲜玩意。他百无聊赖地绕过主楼,想到后面的那座小楼看看有什么值得一“拣”的东西。刚绕过去,他不由自主地停在了一棵树下。在那里,能看到人工湖,冰雪覆盖的湖面安详寂静,吃屁没来由地望着那里发起了呆。忽然,他听到四楼一间办公室的窗户呼啦一声打开了,只见一个人别别扭扭地站到了窗台上,两手扶着窗框,回过头和什么人在说话,语气很激烈。突然,他掉了下来,带着一股风声。吃屁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看到那扇窗户里有人伸出头来往下看了看,然后就没任何动静了。他跑到那人跟前,看到他还在喘气,血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是粉色的,还带着好多气泡。
  后来好多大人跑来,他们围着掉下来的人议论着,争吵着,谁也没注意到这个最先到达现场的小男孩。吃屁在乱哄哄的人群里转了一会,忽然像下定决心似的跑开了。他去找翻斗车。
  翻斗车听到吃屁在门外的喊声时正在家里削一根木棍,打算把它削成一把宝剑,手柄已经削成了。他听到吃屁不止一次地喊“你爸摔死了”的时候,拎着那根棍子冲出来说:“你爸才摔死了呢!你们全家都摔死了!”
  吃屁很委屈:“球才骗你呢,爷亲眼看见的。不信爷现在领你去。”
  翻斗车用手里的棍子指着吃屁说:“你要是敢骗爷,爷让你爬也爬不回来。”
  吃屁的喊声早已引来了许多邻居的大人和小孩,他们跟着吃屁和翻斗车去了里院。
  虽然事实证明吃屁没骗人,可他也没得到什么褒奖。相反,人们的记忆忽然复活了。他们想起了毛毛虫和狗球,现在又是翻斗车他爸。于是一种说法流传开来:这孩子是个灾星,什么事跟他一沾上边准好不了。
  
  三
  
  灾星的名声使吃屁寂寞了好长一阵子。老实说,他还不懂什么叫灾星,其他孩子也未必懂,但一个人的坏名声一旦被默认,这个人就被贴上了某种标签,要改变几乎是不可能的。
  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吃屁做了很多努力。他首先要做的事,是想加入红小兵。
  那是一个泛政治时代,人们对“政治生命”非常重视,小孩也不例外。对于吃屁来说,政治生命就是和大多数孩子一样,能戴上红袖章,在学校开某些会议的时候,不被老师宣布为可以先走的人。往文了说,就是不游离于集体之外。
  吃屁的理想在他爸被关起来后格外强烈起来。其实他爸不是什么大官,只是个大官的秘书。因为政审不合格,他入不了红小兵,就努力想做一个可以改造好的子女,但一不小心,努力劲大了,使他的目标离他更远了。
  吃屁的家与一般干部家稍稍有点不同,不是像一般干部住的那种一排一排像部队营房那样的平房,而是四合院。这种院在省委大院里并不多,大概只有两三个。院子很大,住着七八户人家,级别都差不多,当然此时也大都属于黑爪牙之类。
  中共九大要召开了,到处都流行糊灯笼,以备庆祝。孩子们一下子有了新的兴奋点,到处观摩,然后回来找材料,谁都想糊出更漂亮的。有一个漂亮灯笼意味着会成为一个到哪都受欢迎的人。吃屁自然也想有一个。当时灯笼的骨架有两种材料,一是铁丝,二是竹子。这两样东西一时成了稀缺物资,哪也找不到。吃屁在多次失望而归后,眼光落到了邻居家的竹帘子上。
  邻居家的女主人姓林,吃屁管她叫林姨。林姨是省委机要处的机要员,她的丈夫也是个大人物的秘书,和吃屁他爸一起被关进了那个叫学习班的地方。林姨把她五岁的女儿送回了老家,一个人静悄悄地过日子。
  那时用帘子的季节已经过去,林姨把帘子卷起来,吊在窗台下。吃屁看着帘子上整整齐齐的竹签,心想,我只要抽出几根就够了,不会给她弄坏的。他决定在人们都上班后去做这件事。
  那天上完头两节课要上操的时候,吃屁一路小跑溜了回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他家院里静悄悄的。为了谨慎,他还是蹑手蹑脚地到各屋门前看了看,都锁着。于是他悄悄靠近了目标,开始用削铅笔的小刀割那帘子上穿得很细密的绳子。正当他试图从割了一半绳子的帘子上往外抽竹棍的时候,屋里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吓得他停下了手中的活,一动不敢动。好像破椅子上坐着个不老实的人,那声音嘎吱嘎吱的,而且越来越大,然后又掺进了一个女人的低声喊叫,和一个男人的粗声喘气和嘟嘟哝哝。吃屁抬头向门上望去,没锁,门帘和窗帘都挂着。
  回学校的路上,他不停地埋怨自己,为啥别的门都看了就没看她家的。然后又猜测她家发生了什么事。朦胧中他知道一点男女之间会有事,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很清楚,他们是在耍流氓。吃屁想,她男人和他爸都被关着,因此她一定是在和别的男人透。透是当地对操的另一种说法。男孩们之间骂架脏话使用频率最高的就是“爷透死你妈”。
  那天回到课堂上,吃屁心猿意马,满脑子都是嘎吱嘎吱声、女人的吭叽声和男人的喘气声。他拼命想象那屋里发生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出个头绪,这使他很苦恼,也很生气。林姨一直在他心中非常重要,她比他妈漂亮,更重要的是她比他妈温柔,从不粗声大气地骂孩子,更不会打孩子。他有时甚至想我要是她的儿子该多好。可现在她却跟别的男人耍流氓!渐渐地,林姨漂亮的脸和令他倍感温馨的笑容开始变得邪恶,他开始愤怒。
  那堂课老师讲的是什么他懵然不知,但临下课时老师的几句话使他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老师说,阶级斗争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是长期的,复杂的,阶级敌人就隐藏在我们身边。你们要从小培养阶级斗争意识,时刻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无论敌人伪装得多么善良,多么革命,都要把他们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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