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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2期

灾星出世(小说)

作者:徐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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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们对鸡嘴告的状好像并不重视,一副没听懂的样子。也许他们并不想把这事弄得很严重。但体育老师进来后,事情严重起来。他认真听完鸡嘴的陈述,一拍桌子说,这还了得,这是阶级斗争在我们学校的新动向。马上开会,批斗这个反动学生。鸡嘴站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来是想要回他的珠珠,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弄得他都不敢提珠珠的事了。
  批斗会就在操场上召开,全校师生都来了。体育老师主持会议,他接通了上操用的高音喇叭,讲了一通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道理,然后要求同学们发言批判吃屁。吃屁站在两张摞起来的椅子上,面向大家,低头认罪。平时开批斗会,发言的同学都是念事先准备好的稿子,而且被批斗的老师的罪行都早已被定了性,有现成的词,像叛徒、特务、历史反革命什么的。可那天事发突然,谁也没准备,所以没有谁主动发言,这造成了一小会儿的冷场。于是体育老师从队伍里叫出了鸡嘴。他对鸡嘴的革命警惕性大加赞扬,要求鸡嘴发言,讲用一下他的事迹。鸡嘴嘟哝了半天,没人听得清他讲了什么,在一再催促后,他突然满脸涨红振臂高呼:打倒吃屁!
  全体师生一片哗笑。高年级的一些学生笑得蹲在地下。吃屁这个外号只有本班的人知道,所以外班学生对这个口号根本不知所云,只觉得滑稽。后来也有人跟着喊了几句,只是特别强调“吃屁”二字,于是又引起了新的笑声。笑声持续了很久,连吃屁自己也笑了。体育老师眉头紧锁,拿起麦克风大声咳嗽了一下,操场上静了下来。他引用了一句主席语录:事情正在起变化!你们觉得很可笑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没什么可笑的。今天的事情正好说明了斗争的复杂性。反动的东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貌似革命的东西,它可以转移我们的视线,消磨我们的斗志,它以革命的名义推销着反革命的货色。
  体育老师口若悬河,很快就论证出是鸡嘴在破坏这场斗争,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鸡嘴本来是被叫上去发言的,这时已被责令站在吃屁旁边,低着头,一副无辜的样子。
  那天散会后吃屁和鸡嘴被扣押在一间放体育器材的小黑屋里,不准回家。下午两家的大人被叫来聆听了体育老师的长篇指责和严肃教诲,并表示今后一定更加刻苦地改造自己肃清自己头脑中的反动余毒,力争为红色江山培养出合格的接班人后,吃屁和鸡嘴才被放了出来。吃屁他爸当场给了吃屁一个大耳光,吃屁一头栽到地上,起来时半个脸上肿起四棱红印。体育老师说,用不着在这表演,打掉自己头脑中的反动思想才是真的。吃屁他爸脸刷白。此时他刚刚被从学习班放回来,失去了一切职务,等待重新安排工作,不官不民。
  吃屁回家后,第一次被他爸吊起来打了一顿。但吃屁并不记恨他,因为他看到他爸打完他,自己用头狠狠地撞墙。
  吃屁不是个轻易吃亏的家伙,他琢磨着报复。他发现体育老师有个毛病,每当体育课快下课时,他都会去撒泡尿。操场上有个厕所,本意是给小孩用的,所以墙很矮。体育老师撒尿时,整个人头都会从墙头上露出来,边尿边观察学生们的活动。吃屁的主意来了。
  每星期二下午第一节课是吃屁他们班的体育课。在批斗会过去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星期二,吃屁一吃完午饭就来到了学校。学校里静悄悄的,没人。他径直来到操场边上的厕所。从书包里掏出胶钳、螺丝刀和一卷细铁丝,把铁丝捋直,横贯尿池子,然后贴着墙拉起来,接到了电灯的开关上。由于那个开关有点高,他搬了八块砖头站在上面完成了这个关键步骤。
  上课时学生们整队进入操场,体育老师像往常一样端了个大缸子来了。学生们练了大半节课的齐步走和正步走,最后十分钟,男生开始踢足球,女生开始跳绳。体育老师已喝尽了他那一大缸子茶水,信步走进厕所,一如往常将头露在墙头上面向外观察,并不知道此时有一个学生也在观察他。在他的尿注触到那根细铁丝时,身体忽然窜动起来,接着就是一声长嚎。
  
  六
  
  应该说外号对人的影响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严重的,吃屁一直认为他没入红小兵,更没当过班干部,跟他的外号也有一定关系。
  但吃屁对男生们叫他的外号早已没有了不良反应,对女生叫出来很在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时男孩女孩穿衣服没什么区别,大都是蓝色或灰色的中山装或仿中山装,女生要是有个小翻领什么的就已经显得很俏了。哪个女孩早晨要是用过香皂或擦点雪花膏什么的,会被指斥为有流氓味。在这样的环境中,班里忽然从外地转来了一个女孩。她进教室的时候,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那是个比他们成熟的女孩,大个子,脸色白皙,眉清目秀,举止高雅,落落大方,像一只落入鸡群的凤凰。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居然穿了条裙子!那是件现在看来稀松平常的背带裙,紫色的,里面是件白衬衣,可那时的孩子们只在旧画报上看到过。天哪,她进教室的那一刻,所有的男生都中电了,一瞬间,打闹、说话、玩耍都停止了,大家都张着嘴看她。
  班主任老师跟在她后面,把她送到了吃屁前面的一个空座位上,然后上课铃就响了。老师简单介绍了几句说,我们班转来了个新同学,叫张玲玲,今后大家要多帮助她,团结友爱。然后就开始讲那些吃屁一辈子也没弄懂的什么A+B=C。
  吃屁把自己数学不好的责任推卸给了张玲玲,她坐在他前面,他要想看黑板就得把目光从她头上越过,但那几乎不可能。她黑亮柔顺的头发,白皙的脖颈,干净的衬衣,扛在肩上的两条紫色背带,使他的目光无法移到别处。尤其是她身上飘来的阵阵幽香,绝不同于其他女生的雪花膏或香皂味那般恶俗,它使吃屁心猿意马,神魂颠倒。他第一次问自己,我真的那么讨厌女生吗?他开始恨那个男女生不说话的规矩。他想起了老师对此的评价:小小年纪还那么封建。对,封建真是个坏东西。
  下课的时候他不能盯着她看,那样会招来可怕的讥笑。男孩们在打闹和说笑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扫她一眼,而且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时大了许多。他明白,其实大家跟他的想法差不多,只是谁都不敢先越雷池一步。
  在这种苦恼中过了一段日子,吃屁对张玲玲的好奇心越来越强。她用的书包和他们的不同,她用的笔他们都没见过,她用左手写字,她每天都换衣服,她说话有一种奇怪的口音但决不土,她从不在教室里吃零食。他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她似乎从不拿正眼看他,只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吃屁时,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每当有人叫他,她都会偷偷地笑。这使吃屁渐渐有些恼恨。
  吃屁还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在意张玲玲。他注意到,张玲玲不像其他女生那么喜欢唧唧喳喳地扎堆,下课时她一般总是不离开座位,在那里安静地读点什么,即便是离开教室,也从不呼三唤四,而是独来独往。开始他以为这是因为她刚来,人不熟。可后来他注意到,即便是其他女生主动来找她,她也极少和她们谈笑风生。一个很常见的场景是,三五个女孩围着她热热闹闹,她坐在中间,颔首微笑,几乎一言不发。
  吃屁想到了“神秘”二字,并为自己的概括兴奋不已。他有意无意地留心起张玲玲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跟踪她。他发现她家就在与省委大院一墙之隔的独立三团,由此他推测,她爸一定是个大官,否则她不可能成为营房中的家属。对这一发现他既兴奋又难过。兴奋的是他对她知道的比别人多,难过的是她爸是“革军”,而他爸已经连“革干”都不是了。
  这种难过并没有妨碍他对张玲玲的关注。这种关注渐渐变成了想念。他经常会没来由地想起她,尤其是在恶作剧的时候。他非常想知道她要是知道会怎么看他。很快,机会来了。
  那天上完上午第二节课,说要开全校大会,吃屁跟着班里的队伍来到操场,忽然感到肚子一阵疼痛,连忙跟老师请了假,一溜烟跑回教室拿纸上厕所。教室空荡荡的,显得很大,静得让吃屁进门时都有些迟疑。在从作业本上撕纸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到了前面张玲玲的课桌。张玲玲的书包静静地躺在桌子里,成了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吃屁在她的椅子上坐下来,听着自己的心跳,打开了它。他打开的是一个爱整洁的女孩的私人世界的一角:所有的书本都整整齐齐,没有一本折了角或是有污迹;每一本书都包了书皮,上面用漂亮的美术字写着书名;作业本虽然都是自家用白纸订的,但都用圆珠笔打上了格子:英语的四道横线,数学的一道竖线,语文的方格……吃屁看得如醉如痴,早忘了自己的肚子疼。忽然,他感到其中的一本书有些陌生,虽然包着的书皮上写着《农业基础》,但里面尽是繁体字。他翻开第一页,看到了真正的书名:《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这是本禁书啊。吃屁没看过,但他知道。一秒钟之后他就决定把这本书偷了。他把书包草草盖好放回原处,把那本书掖进了自己的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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