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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烟愁 一九八二年的西班牙 那份电报稿几乎发不出去,电信局的人和我在簿子上查了又查,并没有发现 那个地名,在这之前,也看过一般的西班牙行车地图,找不到小村落的位置。 我跟马德里电信局的人说,试试看,发给村庄附近大约在六十公里距离外的 小城,看看能不能转过去。那发电报的人问我怎么知道就在那小城附近呢?我说 那个山区,是我朋友的故乡。于是,就那么发了电报:“邦费拉达城附近小镇德 尔·席。洛贝斯家庭收。”内容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和旅馆的名字,叫我的朋友巴 洛玛和她的丈夫夏依米快快与在马德里停留的我连络。说起来,当年在沙漠结婚 的时候,夏依米还是我们婚礼时签字的证人。西属撒哈拉结束占领之后,这一对 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因为谋职不易,搬了许多次家。最后搬来加纳利群岛时,我的 丈夫荷西已经过世七个月了。无形中,巴洛玛和夏依米成了亲密的家人,逢年过 节总是一起度过。那时候,沙漠老友大半凋零,他们和我都是酷爱那片土地的人 ,相处起来,总有一份乡愁和伤感可以了解。而,离开沙漠之后的几年,好似每 一个人的日子都加倍艰难。夏依米一直没有持续的工作都好些年了。他们的日子 十分拮据。 等到我在一九八二年由台湾回到加纳利岛家中去时,邻居们一个一个奔来告 诉我,说巴洛玛病重,眼睛瞎了,双腿麻痹。夏依米匆匆跑来拜托邻居转告我, 他们无法再付房租,带着两个男孩子搬回西班牙本土,巴洛玛母亲有些祖产的小 村落去居住了。而我们,平日是不通信的。 知道巴洛玛的情况之后,我提早离开岛上,飞去了马德里。赶去巴洛玛父母 亲在城郊的花园房子,却发现那儿变成了土地,正在建公寓。在出于实在找不到 人的焦念心态下,发出了那封没有地址的电报。第二日清晨,夏依米的长途电话 就来了。他说次日一早开车来马德里接我,一同去乡下住几天。本来,那个叫做 德尔·席的故乡,是巴洛玛每年孩子放暑假必回去度夏的一片梦土,照片里早已 看过许多次,只是没有跟去过。这一回,想不到是在这种情形和心境下去的。 中午的时候我在旅社的大街上站着,跟认识多年的老门房说,车子一来接, 就得赶快帮忙放箱子。那个小旅社在热闹的大街上,是绝对不可以停车的,一停 警察立即会来罚。 算算车程,如果夏依米清晨六时由故乡开出来,中午一点左右便可以抵达马 德里。我住的是老地方,朋友们都晓得的。站到下午一点半,夏依米胖大的身影 才一出现,我就跑去搬行李,匆匆忙忙将东西塞进后车厢,跟老门房拥抱了一下 ,就跳上车去了。以为来接的只是他一个人,进了前座,才发觉巴洛玛半躺在后 车厢。那部老破车子体型大,我从前座赶快爬过手排档的空隙,挤到前面去。 那么热的天气里,巴洛玛却包着毛毯,用大枕头垫着。我上去亲亲她的面颊 ,拉起她的双手,将它们放在我的脸上,轻轻的问:“亲爱的,看得清楚我吗? ”说时湿了眼睛,可是声音是安静的。她不说话,只是笑了笑,剪得乱七八糟的 短发梳也没梳,如同枯黄了的麦梗。想到当年我们在沙漠时一起用旧布做针线时 的情形,我的心里升起一片沧桑。 “带我出城去,快点,四周太闹了”。巴洛玛说。我在一个比较不挤的街角 下车,买了一大口袋饮料、乳酪、火腿和面包,又上了车。夏依米说一路开车去 乡下,七八小时的路,晚上十点可以到家了。巴洛玛一直拉住我的手,削瘦的面 容使她苍老了许多。吃了一口三明治,说没有胃口,叫我接去吃,不一会,沉沉 睡去了。 我趴在后座,轻声和开车的夏依米说话。“怎么才离开你们不过五个月,病 成这样了?”夏依米叹了口气,说:“查不出来,身体上完全健康。焦虑太久搞 出来的,你知道,失业都快两年了。”我深知巴洛玛的性格,在沙漠时好好的人 都在随时神经紧张的等待一切灾祸——她想象出来的。这两年靠社会福利金过日 子,天天迎接一个找事无着而回家的丈夫,必然承担不下。“怎么发生的?”我 悄声问。 “福利金停了,积蓄眼看快要贴光,她天天在家发脾气。有天打了孩子,自 责很深,到下午说一只眼睛看不清楚。过了几天,我又没找到事,回到家看见她 在地上爬,问她怎么了,说腿没有知觉,眼睛完全看不见了。将她送到医院去, 从此就不肯讲话,也不吃,也不问孩子,拖了一个月完全查不出毛病来,实在撑 不下去,就下决心搬回故乡来。” “有没有再找事?”我问。 “也是在找,她要人照顾,孩子的饭我得煮,得去城里找,村里没有事情好 做。”说着夏依米突然泪如雨下。我快快回头看了巴洛玛一眼,抽了一张化妆纸 递上去,夏依米很大声的擤鼻涕,吵醒了巴洛玛。“我们在哪里了?”她问,看 看窗外烈日下一片枯干的大平原和不断出现的古堡,跟她说,还在加斯底亚行政 区里面开呢。加斯底亚的意思,就是古堡。 巴洛玛要起来,我用身体斜过去给她靠着。她说要看古堡。“你看!亲爱的 ,你的眼睛没有瞎,是心理上给关闭住了,乖!你靠住我,试一试,去看。”我 摸摸巴洛玛的头发,在她耳边说。“看不见。”说完这话又要躺下,我用枕头垫 着膝盖,给她枕着。“你住多久?”巴洛玛突然张开眼问我。“高兴我住?”我 问。她点点头,将脸侧过一边去,慢慢流下了眼泪。 “我来,给你剪头发,洗小孩,煮中国菜,然后说话,讲我们的沙漠,还有 台湾……。”我替她擦眼泪,又轻轻的说。 “那你住多久呢?家里房间好多。”巴洛玛问。 不敢讲台湾学校就得开课,要赶回去。也根本没讲决定回台教书的事。我说 住一阵再讲。 我们由马德里往西班牙西北部开。在我的观点里,阿斯都里亚的山区是人间 少有的一片美土。大学时代复活节春假时,开车去过。也是在这一个山区里,看 过一次成群飞跃的野马,在长满着百合的原野上奔跑。那一幅刻骨铭心的美,看 了剧疼,只想就在那一刻死去。再也无法忘怀的地方,今生这才是第二次回去。 “这一回,可以看到强尼,还有那个神父了!”我说。 强尼是一个白痴,在村里面做泥土帮工。神父是神父,村落教堂的。这两个 人,是巴洛玛多年来一再讲起的故乡人。巴洛玛讨厌村里其他的人,说他们自私 、小气、爱管闲事又愚昧保守和长舌,她不跟他们来往。只这两个人,白痴心好 ,神父谈得来,是巴洛玛所挚爱的。她最恨村里的寡妇,说她们是巫婆变的,一 生穿着黑色衣服还不够,总是包着黑头巾,老在窗口阴沉沉的偷看别人,而寡妇 又偏偏好多个。 其实,巴洛玛的父母家原是好的,父亲是空军少将,母亲是一个画家。巴洛 玛也学画,师范毕业了出来教小学生的书,十九岁那年认识了孤儿夏依米——在 马德里的一个教堂聚会里,没多久就嫁了。夏依米没有一计之长,做的是行政工 作,婚后连着生了两个孩子,日子一向艰难。直到去沙漠做了总务方面的事情, 才算安定了几年。这一回,贫病交集,出于不得已,才回到父母度夏的故居来— —那个一到冬天就要被雪封去通路的小村。说起白痴强尼和神父,巴洛玛噗一下 笑了。说强尼分不清时间,必然整天呆站在村子口的泥巴路上等我去。强尼不是 西班牙名,是有一天白痴看见电视里有一个美国兵叫这个名字,他就硬要别人也 叫他强尼,如果再叫他“璜”这个本名,就在村里拿了砖头追着人打。 讲起村里的事,巴洛玛话多了些。我说那些寡妇们怎么啦?巴洛玛哈哈笑起 来,接着突然指着我身上披的一个花绸西班牙披肩说:“你穿这种颜色的东西, 她们马上骂你。不要跟她们讲你的事,不要理她们——。” 她不自觉,夏依米和我吓得跳起来——巴洛玛什么时候看得见我的颜色了? !她根本没有瞎,她是要瞎就瞎,要不瞎就不瞎的。视神经绝对没有毛病,是心 理上的巨大压力造成的自闭。夏依米两年多的失业将她搞出来的。 “你看见我了?看见了?”我用力去掐巴洛玛的肩,拚命摇她。“啊,啊— —”她不承认也不否认,歇斯底里的用手来推我,然后一趴下来,又不说话了。 “妈妈爸爸呢?”我又趴上去跟夏依米讲悄悄话。“爸爸在马德里心脏开刀 ,不要告诉她。”当然是认识巴洛玛全家人的,她的母亲是一个慈爱又有风韵的 女人,巴洛玛不及妈妈,每天乱七八糟的也不打扮自己,可是她的家仍是极美的 ,她爱打扮家庭和做蛋糕。我的结婚蛋糕当年就是巴洛玛做的。因为太敏感,不 会出来做职业妇女,人也心气高傲,看不顺眼的人,一句话都不讲,看顺的,就 把心也给了人。 天暗了,原野上的星空亮成那个样子,一颗一颗垂在车窗外,辽阔的荒夜和 天空,又使我的心产生那熟悉的疼痛。对于西班牙这片土地的狂爱,已经十七年 了,怎么也没有一秒钟厌倦过它?这样的事情,一直没有答案。 气温开始变了,一过“加斯底亚”,那夏日的炎热便也退去,初秋的微凉, 由敞开的窗口吹进来。 巴洛玛好似睡去。夏依米又要我做了第七个厚三明治。他已经很胖很胖了, 也不高,都九十六公斤了,还拚命吃。那种吃法,使人觉得他是个自暴自弃的家 伙,很不快乐的胖子。将吃,当成了一种生命欠缺的唯一慰藉。 经过了拍电报上写的小城“邦费拉达”,看见火车站边堆着煤山,相当闭塞 的一种冷静,罩着没有一切活动的城市。 民风保守又沉闷,是我的印象。夏依米每天就开车来这里找事,而事情不可 能太多的。这个城的经济,可能是守成多于开发,一看就猜到了。城内餐馆不多 ,表示人们不大出来花钱。倒是药房,看见好几家。 穿过了城,我们弯进了一条柏油公路,小的,两旁全是大松林。车子开始爬 山,山下小城的灯火,暗暗淡淡。山区里,东一盏西一盏灯,距离得那么远,使 人觉着夜的寂寞和安详。可是毕竟是寂寞多了太多。 又开了四十多分钟,来到一个小桥边,车子向左一转,柏油路面结束了,真 正的泥巴路加上大石头,颠醒了又不说话的巴洛玛。她坐起来,靠在我的身上, 用手摸索,摸她的毛线披肩。她用摸的。“教堂到了。”巴洛玛说。“你看到? ”“不,我知道。从小在这里度夏天,我知道。”黑暗中,黄泥巴的老教堂没有 一丝灯火,坟地就在教堂旁边,十字架成排成排的竖着,不知名的大树哗哗的在 风里乱摇。车灯照过的一幢又一幢老破房子全很大,上面住人,下面住牛马,那 股味道,并不讨厌,很农村味。 孩子和白痴,就站在路边一个交叉口等着。看见那两个长高了的身影,我的 心又痛起来。当年小的那个费南度,我们叫他“南”,总在沙漠里骑在我先生荷 西的肩上,那时他才二岁多。而今,一个高高瘦瘦的长发大眼少年在车灯下静静 的站着。也不迎上来。“南——。”我向他叫了起来,他抿抿嘴,不动。倒是那 个微胖的哥哥叫西撒的,喜出望外似的一脸傻笑冲向车子。 我要下车,夏依米也不停,说家还要得开山路上去。我说孩子呢?叫他们上 车,还有强尼。说时,那等的三个根本不走山路,斜斜的向树林里爬,抄近路跑 了。 这是巴洛玛乡村的家,白白的竹篱笆后面,是一个大院子,三幢有着厚木窗 的尖顶小房子,建在院子的坡上。院内野花遍地。一盏小灯亮着,恰好射在一树 结实累累的苹果树上。我下车,动了一下僵硬的脚,白痴不上来打招呼,抢着行 李就走,也不敢看我。夏依米下了车,将巴洛玛抱起来,用毯子盖好,送进了一 幢小房子的客厅。 是夏天,可是山区凉,白痴拿个大锯子进来,又没锯什么,对着壁炉挥了挥 ,这才出去抱了一堆柴进来。 “巴洛玛,我们煮好了一锅马铃薯给ECHO吃。”大的那个西撒奔到厨房 去。这家人,只叫爸爸,不叫妈妈的——除非是在生气。孩子一向叫巴洛玛的名 字,叫得那么自然又亲爱。两个孩子脸上都是泥巴,衣服也脏,倒是那个家,火 炉一点上,四周的艺术风味——巴洛玛的风格,全显出来了。“我来弄。”我快 速进了厨房。开始煎蛋。南没有说什么,在身后围上来一条围裙。我忍不住转过 身去,抱住了他。“乖不乖?”我说。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里,有一 份比年龄长了太多的痛。我亲亲他,拍了南一下屁股,催他开饭去了。三幢小屋 ,巴洛玛说另外两小幢也是空的,随我住。我挑了孩子们的阁楼。南和西撒挤一 个床,另外一个床分给我。我们仍然住同一幢。那天太累了,碗也没有洗,就上 床了。夜很静,风吹过山冈,带来呜咽的调子。院子里不时有声音,砰一下砰一 下的发出声响。我问孩子,那是什么,他们说是苹果在掉。黑暗中,西撒问我: “荷西的鬼来不来看你?”我说来的,偶尔来。我问西撒:“妈妈怎么了?”西 撒说:“我们快要没饭吃了,爸爸有一天说银行还有六万多块(台币两万块左右 )。巴洛玛马上出去找事,去推销花被单,去了一天回来,没有卖掉一块。后来 ,她慢慢病了,瞎了,也不会走路,我们就搬回来这里了。”夜,阿斯都里亚的 夏夜,有若深秋似的凉。我起床给孩子掖好毯子,叫他们睡了。阁楼上的斜窗看 出去,山峦连绵成一道道清楚的棱线,在深蓝色的穹苍下,也悄然睡去。 苹果树下的小桌子边坐着南和西撒,南耐心又友善的在考哥哥:“那么,安 达露西亚行政区又包括哪几省呢?”西撒乱七八糟的给答,连北部的省也搞到南 部去了。 我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淡淡阳光透过树梢,金钱斑似的光影落在两兄弟的 脸上。西撒已经留级过一年,跟南同班了,今年又是四科不及格。山区的小学不 在附近,要走一个多钟头的路才能到,眼看九月下旬要开学了,西撒的补考还不 知过不过。洗好了碗,我跟巴洛玛说,我们去院子里晒太阳,夏依米马上过来抱 她,我向他轻轻一摇头,两人蹲下去架巴洛玛,不用抱的。巴洛玛的脚没有力, 可是拖着也拖了几步。 “啊!巴洛玛走路了。”西撒睁大了眼睛微微张着口。 “我累。”巴洛玛讲完就躺下了,躺在一张长椅上。 家在村落的最高处,邻居用斜斜的屋顶层层节节的迤逦到小坡下。天那么高 ,远山的松林里冒着一串黑烟也没将天染灰。院子里烂果子掉了一地,花是野的 ,自己会开,老狼狗懒懒的躺着,也不理人。是老了,沙漠里抱来喂的,许多年 来巴洛玛不肯弃它,带来带去的。 “有没有看见光?”我将巴洛玛的脸轻转一下,叫她对着太阳。“有,感觉 亮。”我跪下去,拿一枝树枝看准巴洛玛脚底中枢神经反射的位置,用力给她刺 下去。她没有叫痛。 “南,去拣石头,比你拳头小的,要上面鼓,下面平的那种。”小孩立即跑 开了,一会儿抱了一小堆回来。 “你把我做什么?!”巴洛玛问。“撑你站起来。”我把石头放在地上,弯 身抱她,小孩也来帮忙,撑住巴洛玛叫她站在石头上。才一上去,她就喊起痛来 。“我看不见的!ECHO,为什么弄痛我?放我去躺呀!我看不见——”“西 撒,去压巴洛玛的肩。”这一下,她狂叫起来,两手向空中抓。就在那个时候, 年轻的神父推开院子进来了。 “贝尼!来帮忙!”我向他喊过去,也没介绍自己。我们当然知道谁是谁了 。巴洛玛痛出了冷汗,我不忍心,扶她躺下,叫神父用树枝压她中枢神经反射的 地方。那时夏依米从坡下上来了,抱着一手臂的硬长面包。“好,你做。”贝尼 就让给夏依米了。我们都已经知道在做什么了,台东吴若石神父的治疗法其实去 年就彼此讲过了。巴洛玛在寂静的院子里哀叫。我和贝尼对看了一眼,笑笑,我 向屋后的大树林偏一下头,说:“我们去散步?有话问你。”我们走了,听见巴 洛玛在跟南说:“你跟在他们后面远一点,一有村子里的人走进树林,就吹口哨 ,叫神父跟ECHO分开走,去——” 贝尼气狠狠的说:“这些死保守党的活寡妇,连巴洛玛跟我多讲话,村里人 都会乱猜——”我笑了,踩着叶子往森林里去。“他们怎么生活?”我问贝尼, 开门见山的。 “房子不要钱,你也知道。牛奶嘛,我父亲每天会留一桶给孩子,蔬菜有人 拿去的。他们买面包,还有鸡蛋,不吃肉,孩子念书不用钱——水电要付,两个 月收一次,唉——。”贝尼叹了口气,掏出一支烟来。“你知道,我要回台湾了 ,巴洛玛只有请你多照顾了,很对不起——”我很挂心,放不下这家人。走出了 林子,另一个山谷出现了,那一幅一幅田野,如同各色的棋盘,梦一样在眼前展 开。贝尼跳起来,往栗子树上拉,我们剥掉青栗子的芒刺,就生吃起来。第一次 才见面的,却十分自然而友爱。“村里一共几个人?”我说。“三十几家,五十 多个吧!年轻人都走了,田产不值钱,活不下去。”“望弥撒的多不多?”“星 期天早晨全会来。你知道巴洛玛和夏依米最恨教堂,说是虚伪。她不来的,小孩 也不来,可是她又是有信仰的。” “虚伪吗?”我反问。“村里人的确虚伪,上教堂来坐着打瞌睡,讲邻居坏 话,这是一种习惯,不是信仰。”“你到底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村里做什么?”贝 尼笑了笑,说:“做神父啊!”那副神情,十分淡漠。他是因为家贫,自小送去 小修院的,是母亲硬送进去的,就成了这一生。“可以再多做一点事?”我说。 他笑笑,说:“人们不大需要我,临死的时候,才想起来要一个神父,平日要的 是面包。这东西,我自己也要,一份薪水养爸爸、妈妈还有三个弟妹,你说我们 在吃什么?” 我不说话。贝尼又说:“有几个月,我去城里做兼差,主教知道了,说要对 教区专心些,后来只有不去上工,才不讲了。”我知道,贝尼一个月所得的神父 薪水不多,巴洛玛告诉我的。他也养家。村里没有人给教堂奉献的。 附近有牛铃的声音,南的口哨是把手指放在口里吹的那种,尖锐而急切的传 过来。贝尼一低头,匆匆走了。 中午吃过马铃薯饼,我说要进城去买东西。巴洛玛要跟,夏依米脸上很快乐 ,傻子似的。巴洛玛被我们架上车,她自己走的,很吃力的走,神经质的笑个不 停。 那天进城有如提早过圣诞节。火腿、香肠、腊肉、乳酪、蛋、冰淇淋,还有 糖、油、酱、醋、咖啡、茶、面粉、毛衣一大车装回来……。大家都开心得不得 了。晚上开了一桶酒,强尼喝醉了,拿起西班牙北部的风笛叭叭叭的吹个不停。 “我们去教堂玩,我们去坟场看鬼火,走嘛走嘛——”巴洛玛叫起来,我们 拿毯子把她包扎好,抱着,开车往坡下冲,一路叫下去,村里早睡的寡妇一定吓 死了。 “小时候,我们四个姐妹就坐在这一条条板凳上打瞌睡,有一回板凳突然垮 了,我跌得四脚朝天,妈妈立即上来打,口里念着圣母马利亚、耶稣基督、天啊 !巴洛玛,你的内裤给人看见了啦呀——”巴洛玛在教堂里大笑个不停。幽暗的 教堂只有一盏油灯点在圣母面前。我跪下去,急急的祷告,很急,因为白痴在拉 人的辫子,不给安静。一直向圣母喊—— 继续叫巴洛玛看得见,她又看见了,天呀!不要叫她再关闭自己了。行行好 ,给夏依米一个事情做吧。 贝尼看见我们吵闹,也没说圣母马利亚会生气,一直要锁门赶我们出去,说 吵醒了村里的母亲,会责骂他的。于是我们抱起巴洛玛去了墓地。 墓地是全暗的,那些大树给风刮着,叶子乱响。巴洛玛就说:“你看,墙上 有一片磷火,是坟场里的泥巴砌的墙,我的祖宗统统躺在里面,有没有蓝火?有 没有?”我专心去看,什么也没有,可是那风的声音太怕人了。就在这时候,白 痴手上拿的风笛叭一下又响了,我们哇的叫起来往车里跑,丢下了巴洛玛。她抱 住教堂走廊上的柱子,喊救命。 家里的必须用品又去城里买了一满车,都是可以储存的食物。那几日,大家 的心情好似都放松了。巴洛玛也不要人抱,每天撑扶在火炉边压她的中枢神经。 孩子们睡下时,我们在深夜里起火,围着壁炉说话,神父和白痴还有老狗,照例 是在的。问巴洛玛眼睛怎么了,她说看得见人影和光。那一阵,她有时很疯狂的 笑闹,有时闷闷的坐在门槛上用手剥豆子。“这么破费,总是叫我于心不安的。 ”她说。 “万一老了,还不是来跟你住,别讲啦!”我给骂一句过去。说到这里巴洛 玛突然喊了一声:“这种无望的日子,要到哪一天?冬天大雪封路,孩子不能上 学几天,他们的教育——。”说着说着,扑到膝盖上去,豆子撒了满地。而天气 的确已经凉透了,暑假也快过去。 只要那天巴洛玛哭过,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也不能站起来,只是不响。上厕 所也不叫人,用爬的去浴室。 黄昏时我出去散步,村人怀怀疑疑的看我,一些恶狗跳出来作势要咬。村人 看上去很闷,都是些老人。我走过,一位包着黑头巾的老妇人从家里出来,说是 巴洛玛的姨婆,硬拉我进去吃自己做的香肠,又问巴洛玛的病,然后叫我告诉巴 洛玛,明天姨婆要去看她。 “她来做什么?把门锁上,不给她进来。”巴洛玛发怒的叫:“这种样子, 谁也不给看,没有看过瞎子和失业的,是不是?是不是?”我答应她,姨婆来只 我出去应付,这才不闹了。巴洛玛不肯见人,除非是她信任的。 我们散步,总是往村落相反的方向走。巴洛玛一手挂住我,一手撑一根拐杖 ,走几步就休息,一直可以走到树林后面的山冈上去看谷里的平原。她看不清, 可是能看。 那时候,我已在小村住了七天。 姨婆叫我拿几颗大青椒给巴洛玛,我收下了,又拿了另外一个老婆婆的包心 菜。老婆婆怎么也弄不清我的名字,姨婆告诉她:“就是跟电视广告上冲牛奶的 那种巧克力粉一个发音,叫EKO,懂了吧!EKO、EKO!” 等我喝完了咖啡提着菜往家里去时,那个老婆婆追出来,狂喊:“喂!你, 那个叫什么来的,对——啦——雀巢咖啡—— 再来玩呀!”那个晚上,讲起这个故事,大家笑得呛出了泪,只有白痴强尼 不懂,可是他看见巴洛玛笑得叫肚子痛,就欢喜得一上一下的跳。许多年了,没 有那么狂笑过,笑着笑着夏依米、巴洛玛和神父的表情,都很伤感,才知这三个 人,在乡居生活上实在是寂寞的。村里人,不是坏人,根本不是,他们懂的东西 ,不在村落之外的世界。我讲美国人上了月亮,他们也是拚命笑,哪肯相信。夏 日已经快过去了。火烧山是第一天到村里就看见的,烧了十天,大家就看看,也 不急的。 白天的阳光下,都穿了毛衣了,站在院子里看那股越烧越近的大火,浓烟升 得很高,蔓延成十几道火了。“还不救!”我说。夏依米望着望着,说:“等一 下去敲钟吧!要烧过来了。”巴洛玛一直十分泰然,她说她家没有森林了,烧也 不是她的事。“村里都是树——”我也不敢吓她,可是怕大火来烧屋子。 黄昏时分的火光在暮色里冲出来了,村庄下的一口钟这才 、 的敲得 紧急。空气里,满天落尘飘下来,我们退到屋子里去。关上了门窗,将巴洛玛安 顿好才走。 跑到村子口去,看见出来的男人都是老的,只夏依米和神父还算中年。夏依 米的膝盖在两年前开过刀,里面有钢钉的,又胖,去了也没有什么用。看看男人 肩上扛了一些铲子和锄头,觉得这些工具对待大火实在太弱了。就算去挡,只得 二十几个人。我呛着烟尘跑回去看巴洛玛,她一个人把睡房的门锁了躺在床上。 “看见南和西撒没有?”我问她。“没有!好一会不见了!”巴洛玛开始摸她的 毛线披肩,急着要挣扎下来。 “我去换球鞋,你留着,我跑——。”我脱掉了靴子,叫了一声:“把门关 好、当心趁火打劫。”就跑了。 也看见直升机在转,也看见邻近山区的人三三两两的低头往火光处跑。寒冷 的夜里,找不到神父和夏依米,火,都烧到泥巴路那个小桥边来了。 我奔到公路上,拚命喘着,才看见原来有开山机一样的大机器在压树林,大 约两百多个人用各种方法锯火巷。那些人的身边,不时落下燃烧着的小火枝。火 光里,每个人都被衬成黑纸影般的一片一片晃动着。 “南——,西——撒——”我放开喉咙向人群里喊。烟太重了,一些人受不 了呛,锯一回树就奔到路上来喘气。 恨这些人的愚昧,真是火急燃眉了才来救。而孩子呢?孩子呢?“南——” 我又忙叫起来,不敢入火林去。 一个不认识的人给我一根大棍子,说:“你守路这边,有小火种飞过来,就 上去打熄。”不停的有树枝着火,那些顶端的不可能够得到,路边的小火也来不 及打。女人们也来了,我们在这边打大,男人深入那边火林里去了。“西——撒 ——”我一面工作一面喊,总没有回音。火,带着一种恐怖的声音,急惶惶的吞 过来。 “林务局是死人呀!怎么只老百姓在救!”我喊 “怎么没有,十几处在一起烧,他们来不及!” 一面骂一面打火,等到烧得最剧烈的地方被人向相反方向也故意放了火,对 烧过去,那条火巷才隔出来了。 夜深了,村里的女人,对着自己烧焦的树林,嚎啕大哭起来。想到巴洛玛一 个人在家,丢掉了棍子慢慢走回去。 夏依米也回来了,已经深夜两点多,孩子没有到家。 “如果孩子出事,我也不活了。”巴洛玛也不哭,就这么一句。说时两张乌 黑的脸就那么进门来了。我走上去,捉过来就打,头上身上给乱打,打完这个追 来那个又打。孩子也不抵抗,抱住头蹲着。那个晚上,怕余火再燃,大家都不敢 睡沉。阁楼上的南,悄悄问我:“ECHO,你什么时候走?”我说过几天。他 又说:“如果巴洛玛死了,你来不来带我和西撒一起去台湾?”我跑过去,将他 连毯子一起抱在怀里,下巴顶住他的头,不说什么。旁边睡着了的西撒,身上一 股重重的烟味。 “接是快乐的,送人没有意思,我坐火车走。”我说。 巴洛玛不讲话,那天她一直没有讲话,把一条沙漠毯子摸出来,要我带走。 又写了生辰八字,说平日不通信,这回到中国,一定要给算个命用西班牙文写来 。 讲好大家都睡,清晨只我和夏依米去小城的车站赶火车去马德里。然后我飞 瑞士,回台湾了。 那个晚上,其实没睡。将孩子的衣服、裤子都修补了一下,给厨房悄悄打扫 干净,浴室也轻轻擦了一遍。回房数了一下旅行支票,除了留下一百美金,其余 的都签好字放入一个信封里合上了。这些,南都看我在灯下做,他很专注的盯住 我看。我们不说话。清晨六点二十的火车,出门时孩子都在睡。夏依米提了箱子 装上车,巴洛玛用爬的爬到院子里来。我跑过去扶起她,摸摸她的脸,说:“亲 爱的,不要愁,安心等,上天不会叫人饿死的。”她点点头,在轻微的发抖,身 上一件单睡袍。我亲亲她,问她看得见早晨的山林吗,她说看不见。 “我走了。”我轻声说。她挥手叫我去,一只手将身体挂在篱笆上。我再看 了她一眼,晨雾里,巴洛玛的眼睛张着,没有表情,好似在看着一片空茫的未来 。 车门砰一下关了起来,我们开出小路,还看见巴洛玛呆挂在那个门边上,动 也没动。 强尼守在自家门口,也只得一个寡母和他相依为命,强尼看见车经过,就去 躺在路上。我下去拖他,他死也不肯起来。他的母亲,包着永远也不解下来的黑 头巾,出来拉儿子,白痴、疯子的骂,也打得惊天动地。我们的车就这样跑了。 桥头边等着的是贝尼,我下车,笑着向他跑去,四周除了夏依米没有别人。 我们很自然的亲吻了一下彼此的面颊,我对他说:“好兄弟,我走了。”他从口 袋里掏出一个圣像牌来送给我,说得很轻,说:“唉!亲爱的妹妹,哪年再来啊 ?”不知哪年再来了,拍他一下,说:“走了!做个好牧人呀!” 在小城几乎无人的月台上,夏依米跟我踱来踱去的散步。他反反复复的讲, 希望过不久能有一个差事做,我啊啊的应着。天那么凉,铁轨看上去冰冷的。这 不过是一个夏季的结束,到了冬天,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车来了,我将行李放上去。跳下来,跟夏依米紧紧的抱了一下,把那个前晚 预备好的支票信封顺手塞进他的口袋。他要推,看我眼睛一湿,就没再讲什么, 他的眼眶,也慢慢绕上了一圈淡红。“谢谢!”我说。他追了几步,火车开了, 我扑在车窗上向他挥手,直到那个胖胖的身影淡成了一片落叶。 上面过的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一九八三年又去了西班牙。巴洛玛的家人, 在马德里的,没人接电话,打了数十次,电信局说那已是空号了。发电报也没有 回音。一九八四年我在美国,写信去小村庄,回信的是夏依米,信中欣喜若狂, 说在小城的一个旅馆终于找到了柜台的工作,是夜班,收入可以维持生活,不必 再汇钱去。留下了旅馆的电话号码,叫我打去。立即拨了长途电话,那边接话的 是一位小姐,问起夏依米,她叫了起来,喊着:“你一定是他的好朋友ECHO ,夏依米天天在挂念你。”我问:“那他人呢?为什么没有上班?”她说:“哎 !很可怜的,旅馆生意不好,前三天把他裁员裁掉了。巴洛玛又突然发病,送去 医院,说是昨天送去了马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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