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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我的安东尼 离复活节假期还有半个月,全宿舍正为期中考念得昏天暗地,这宿舍是一年 交一次成绩单的。不及格下学年马上搬出去,再潇洒的女孩在这时候也神气不起 来了。早也念,晚也念,个个面带愁容,又抱怨自己不该天天散步会男朋友,弄 得临时抱佛脚。那几天,整个一幢房子都是静悄悄的,晚上图书室客满,再没有 人弹吉他,也没有人在客厅放唱片跳舞了。吃饭见面时就是一副忧忧愁愁的样子 ,三句不离考试,空气无形中被弄得紧张得要命,时间又过得慢,怎么催急它也 不过去,真是一段不快乐的日子。 大家拚命念书还不到四天,停停歇歇的学潮又起,部份学生闹得很起劲,每 天一到中午一点钟下课时,警察、学生总是打成一团。我们宿舍每天总有几个女 孩放学回来全身被水龙冲得透湿,口里嚷着:“倒楣,跑不快,又被冲到了,我 看不伤风才怪。”她们说起游行闹事,就如上街买了一瓶洗头水一样自然,有时 我实在不懂。身为外国学生,不问也罢。 学校课程又连续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中午,我寄信回来,一看客厅围满了人 在听新闻,我也跑去听,只听见收音机正在报“学潮关系,大学城内各学院,由 现在起全面停课,复活节假期提早开始……”听到这里,下面的新闻全跟我们无 关了,大家又叫又跳,把书一本一本丢到天花板上去,只听见几个宝贝叫得像红 番一样:“万岁!万岁!不考试,不考试了,哎唷,收拾东西回家去呵!” 第二天餐厅钉了一张纸,要回家的人可以签名离开宿舍。我黄昏时去看了一 下,一看了不得,三十五个女孩全走,只留我一个了,心里突然莫名其妙的感触 起来,想想留着也没意思,不如找个同班的外国同学旅行去。打了几个电话,商 量了一下行程,讲好公摊汽油钱,马上决定去了。 那个晚上宿舍热闹得不得了,有人理衣服,有人擦箱子,有人打电话订火车 票,几个贪吃的把存着预备开夜车的零食全搬出来了,吃得不亦乐乎。我计划去 北部旅行她们不知道,于是这个来请我回家过节,那个来问要不要同走,但我看 出她们是假的,没有诚意,全给推掉了,躺在床上听音乐,倒也不难过。十二点 多,楼上的胖子曼秋啪一下推门进来了,口里含了一大把花生米,含含糊糊的问 我: “艾珂,你放假做什么?不难过啊?” 我听得笑起来了。“不难过,本人明天去北部,一直要跑到大西洋,没空留 在马德里掉眼泪给你看。” 曼秋一听叫起来了,往我床上一跳,口里叫着: “怎么不先讲?你这死人,怎么去?去几天?跟谁去?花多少?我跟你去, 天呵,我不回家了。”“咦,我是没家的人才往北部跑,你妈妈在等你,你跟我 去做什么。我又不去长的,钱用光了就回来,下次再约你。”好不容易劝走了曼 秋,叹口气,抱着我的小收音机睡着了。 第二天我启程去北部,玩了八天钱用光,只得提早回来,黄昏时同去的几个 朋友把我送回宿舍,箱子在门口一放,挥挥手他们就走了。按了半天门铃,没人 开门,我绕到后院,从厨房的窗子里爬进去,上上下下走一圈,一个人也不见, 再看看女佣人艾乌拉的房间,她正在睡觉,我敲敲窗把她叫醒,她一下子坐起来 了,口里说着: “哎,哎,艾珂,你把我吓死了,你怎么早回来了,复活节还没到呢,假期 还有半个月,玛丽莎小姐以为没人留在宿舍,已经决定关门了,明天我也回去了 ,你怎么办呢?”她噜噜 的讲了一大堆,我心真的冷了一半,宿舍关门,我 事先不知道,临时叫我到那里去找地方住呢。那时我拍着艾鸟拉的肩,口里说着 不要紧,自己却一下子软弱得路都走不动了。我那个晚上一直打电话找城内的劳 拉小姐,她十一号才回公寓,讲了宿舍的情形,她答应租给我一个房间,直到学 校开课,我这才安心去睡,只等第二天搬家了。 第二天早晨,艾鸟拉做了一个蛋饼给我吃,亲亲我的颊,把大门钥匙留给我 人就走了,走到门口又急急的跑回来向我喊着:“艾珂,艾珂,不要忘了下午把 安东尼带去你租的公寓一起住,小米在厨房抽屉里,天天喂一点水,你很细心的 ,他跟你一定很高兴,再见,再见。”我在窗上向她点点头,心里有点无可奈何 ,这只我们宿舍的“福星”看样子真给我麻烦了。我跑到厨房去看它,安东尼正 在笼子里跳得很高兴,我用中文向它讲——“小家伙,跟我来吧。”他显然很不 习惯中文,轻轻的叫了一声,我提着它走上石阶到客厅去。先喂了安东尼一点小 米,再提了自己的箱子,外面正在下雨,我又打了伞,走出宿舍锁上了门,把钥 匙留在花盆下面,抬头望望这幢沉寂的爬满了枯藤的老房子,心情竟跟初出国时 一样的苍凉起来,人呆站在雨中久久无法举步。这时安东尼的笼子正挂在我伞柄 上,它轻轻的拍了几下翅膀,我方才清醒过来。翻起了风衣的领子,对安东尼说 ——“来吧,我们去找劳拉小姐去,不会寂寞的,安东尼,你一向是我们的福星 。” 劳拉小姐的公寓在城里的学生区,我没进宿舍之前住过三个月,跟一般的包 租婆没有两样,住着处处要留心,用水、用电、用煤气没有一样可以舒舒服服用 的,但我跟她相处得还不错。不知道为什么,我走了之后她再没有把房间租出去 。我到的时候正是中午,这老小姐把我箱子接过去,两人高高兴兴的亲颊问候, 她话匣子就打开了,我一面挂衣服一面听她讲老邻居的琐事给我听,当我正挂到 最后一件身上的风衣时,猛然听见安东尼的笼子唰的在窗台上一滑,接着它在里 面又叫又跳,像疯子一样,我半个身子都悬出去了,只见一个大花猫正扑在安东 尼的笼子上,我喊了一声两手去抓猫,它反抓了我一把,跳上隔壁阳台跑掉了。 我把笼子拿进来,把窗关上了,人坐在地板上发愣,劳拉小姐手里拿着个大衣架 ,口里轻轻的在喊,“哥伦布啊,哥伦布啊,这恶猫抓伤你了。”我看看手背上 有几条血痕,并不严重,就是有点刺痛,倒是笼子里的安东尼,伏在水槽旁一动 也不动,我大惊了,拚命摇笼子,大声叫它名字它总算醒过来了,动了一下,眼 睛张开来向我看了看。这时我突然十分的激动起来,无名的寂寞由四面八方向我 涌过来,我蹲在笼子旁边,手放在铁丝上,只觉我一个人住在这大城市里,带着 唯一的一只鸟,除了安东尼外,我什么也没有了。那夜我很累,劳拉小姐去望弥 撒了,我抱着自己的小收音机,听着那首老歌——“三个喷泉里的镍币,每个都 在寻找快乐……”在朦朦胧胧的歌声里我昏昏睡去。清早五点多钟,天还没亮, 我房内安东尼把我叫醒了,只听见它的笼子有人在抓住拖,它在叫在跳,那声音 凄惨极了。我跳下床来,在黑暗里看不见东西,光脚伏在地上摸,我找不到它的 笼子,我急坏了,“安东尼,天啊,安东尼,你在哪里?”那时我看到一个猫影 子唰一下从开着的天窗里跳出去,再开灯看安东尼,它的笼子已被拖得反过来了 ,他僵在里面,浑身羽毛被抓得乱七八糟。我全身都软了,慢慢蹲下去,打开笼 子把它捧在手里,发觉它居然还是活着的,一只脚断掉了。一个清早,我只穿着 一件夏天的睡袍在忙着包扎安东尼,弄到九点多钟,他吃了第一口小米,我才放 心的把自己丢到床上去休息了一下。十点多钟我给家中写信——“爸爸、妈妈: 我搬出宿舍了,带着一只鸟回到劳拉小姐的公寓来。”我写的时候,安东尼一直 很安静的望着我,我向它笑笑,用西班牙语对它说:“早安,小家伙,没事了, 我试试把你送到没有猫的地方去,不要害怕。” “马大”有个日本同学启子,跟我一星期同上两天课,她有家在此地,平日 还算不错的朋友,打电话去试试她吧。 “喂,启子,我是艾珂,有事找你。”“什么事?”一听她声音就知她怕了 ,我一泄气,但还是不放弃煽动她。“我有只鸟,麻烦你养半个月怎么样?他会 唱歌,我答应你天天来喂它。”“艾珂,我不知道,我不喜欢鸟,让我想一想, 对不起,明天再说吧。”放下电话,咬咬嘴唇,不行,我不放心安东尼留下来, 那只恶猫无孔不入,半个月下来不被吃掉吓也被吓死了。突然想到那个奥国同学 ,他们男生宿舍不关门,去试一下他吧,找到他时已是下午了。电话里我还没说 话,他就讲了——“哎唷,艾珂,太阳西边出了,你会打电话来,什么事?”我 听出他很高兴,又觉有点希望了。 “我搬出宿舍了,要在城内住半个月。” “真的,那太好了,没有舍监管你,我们去跳舞。” “不要开玩笑,彼德,我找你有事。” “喂,艾珂,电话里讲不清楚,我来接你吃饭,见面再谈好不好?”“彼德 ,你先听我讲,我不跟你出去,我要你替我养只鸟,开学我请你喝咖啡。”“什 么,你要我养鸟?不干不干,艾珂,怎么不找点好事给我做,喂,你住哪里嘛, 我们去跳舞怎么样?” 我啪一下挂断了电话,不跟他讲了。心里闷闷的,穿上大衣去寄家信,临走 时看见安东尼的笼子,它正望着我,十分害怕留下来的样子,我心一软,把它提 了起来,一面对它说着:“安东尼,不要担心,我天天守着你,上街带你一起, 也不找人养了。”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太阳照在石砌的街上,我正走过一棵一棵 发芽的树,人就无由的高兴起来。安东尼虽然断了脚了,包着我做的夹板,但也 叫了几声表示它也很快乐。走了约十分钟,街上的人都看我,小孩更指着我叫“ 看呵,看呵,一个中国女孩提了一只鸟。”我起初还不在意,后来看的人多了, 我心里喃喃自语:“看什么,奇怪什么,咱们中国人一向是提了鸟笼逛大街的。 ”后来自己受不了,带了安东尼回公寓去。由那一天起,我早晚守着安东尼,喂 它水,替它换绷带,给它听音乐,到了晚上严严的关上所有的窗户,再把笼子放 在床旁边。白天除了跟朋友打打电话之外足不出户,只每天早晨买牛奶面包时带 了它一起去,那只猫整天在窗外张牙舞爪也无法乘虚而入,五六天下来,劳拉小 姐很不赞成的向我摇摇头。“艾珂,你瘦了,人也闷坏了,何必为了一只鸟那么 操心呢!我姐姐住楼下,我们把安东尼送去养怎么样,你夜里好安心睡觉。”“ 我不要,安东尼对我很重要,脚伤又没好,不放心交给别人,你不用担心,好在 只有几天了。” 几天日夜守着安东尼之后,它对我慢慢产生了新的意义,它不再只是一只宿 舍的“福星”了,它是我的朋友,在我背井离乡的日子里第一次对其他的另一个 生命付出如此的关爱。每天早晨我醒来,看见安东尼的笼子平安的放在我床边, 一夜在梦中都担心着的猫爪和死亡就离得远远的了。我照例给它换水,喂小米, 然后开着窗,我写信念书,他在阳光下唱歌,日子过得再平静不过了。我常对他 说——“安东尼,我很快乐,我情愿守着你不出去,艾珂说什么你懂吗?安东尼 ,你懂吗?”过了半个月,宿舍又开了,我告别了劳拉小姐回到大学城内来,艾 鸟拉替我把箱子提上楼,我把安东尼往她手上一递,人往床上一躺,口里喊着, “天呵,让我睡一觉吧,我十五天没好好睡过。”话还没说完,人已经睡着了。 以后我有了好去处,功课不顺利了,想家了,跟女孩子们不开心了,我总往 厨房外的大树下去找安东尼,在笼边喂它吃吃米,跟他玩一阵,心情自自然然的 好起来了。 前几星期马德里突然炎热起来,我在阁楼上念书,听见楼下院子里吱吱喳喳 的全是人声,探头一看,几个女孩子正打开了笼子把安东尼赶出去,它不走,她 们把它一丢,安东尼只好飞了。我一口气冲下去,抓住一个女孩就推了她一把, 脸胀红得几乎哭了,口里嚷着: “你们什么意思,怎么不先问问我就放了。” “又不是你的鸟,春天来了不让它离开么?” “他脚断过,飞得不好。”我找不出适当的理由来,转身跑上楼,在室里竟 大滴大滴的落下泪来。 前几天热得宿舍游泳池都放水了,大家在后院穿着泳衣晒太阳玩水,我对失 去安东尼也不再伤心了。春天来了,放它自由是应该的事。那天夜晚我尚在图书 室念书,窗外突然刮起大风,接着闪电又来,雷雨一下子笼罩了整个的夜,玻璃 窗上开始有人丢小石子似的响起来,两分钟后越来越响,我怕了,去坐在念书的 伊娃旁边,她望着窗外对我说:“艾珂,那是冰雹,你以前没看过?”我摇摇头 ,心里突然反常的忧闷起来,我提早去睡了,没有再念书。 第二天早晨,风雨过去了,我爬过宿舍左旁的矮墙走隔壁废园的小径去学院 ,那条路不近,却有意思些。当我经过那个玫瑰棚时,我脚下踢到一个软软的东 西,再仔细一看,它竟然是一只满身泥浆的死鸟,我吓了一跳,人直觉的叫起来 ——“安东尼,是你,是你,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叫着,又对自己喊着, “快看他的脚。”一翻过它缩着的脚来,我左手的书本松了,人全蹲在花丛里再 也站不起来——安东尼,我的安东尼,我们害死你了,安东尼。我伏在一根枯木 上,手里握着它冰冷的身体,眼泪无声流满了面颊。我的安东尼,我曾在你为生 命挣扎的时候帮助过你,而昨夜当你在风雨里被击打时,我却没有做你及时的援 手,我甚至没有听见你的叫声——这是春天,我却觉得再度的孤零寒冷起来。空 气里弥漫着玫瑰的花香,阳光静静的照着废园,远处有人走过,几个女孩子的声 音很清晰的传过来——“春天了,艾珂正在花丛里发呆呢。”安东尼,我再也没 有春天了,昨夜风雨来时,春天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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