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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船人看黄鹤楼 我们的三毛,在西班牙玩了一次滑铁庐, 故事很曲曲折折,到头来,变得天凉好个秋了。话说有一日下午两点多钟, 我正从银行出来。当天风和日丽,满街红男绿女,三毛身怀巨款,更是神采飞扬 。难得有钱又有时间,找家豪华咖啡馆去坐坐吧。对于我这种意志薄弱而又常常 受不住物质引诱的小女子而言,进咖啡馆比进百货公司更对得起自己的荷包。 推门进咖啡馆,一看我的朋友梅先生正坐在吧台上,两眼直视,状若木鸡。 我愣了一下,拉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他仍然对我视若无睹。我拿出一盒火柴来 ,划了一根,在他的鼻子面前晃了几晃,他才如梦初醒——“啊,啊,你怎么在 我旁边,什么时候来的?”我笑笑:“坐在你旁边有一会了。你……今天不太正 常。” “岂止不正常,是走投无路。” “失恋了?”我问他。“不要乱扯。”他白了我一眼。 “随便你!我问你也是关心。”我不再理他。这时他将手一拍拍在台子上, 吓了我一跳。 “退货,退货,我完了。混蛋!”大概在骂他自己,不是骂我。“为什么, 品质不合格?” “不是,信用状时间过了,我们出不了货,现在工厂赶出来了,对方不肯再 开LC,工厂要找我拚命。” “是你们公司的疏忽,活该!”我虽口里说得轻松,但是心里倒是十分替他 惋惜。“改天再说,今天没心情,再见了。”他走掉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忽然想起来,咦,这位老兄没付帐啊!叫来茶房一问,才发觉我的朋友喝了五杯 威士忌,加上我的一杯咖啡,虽说不太贵,但幸亏是月初,否则我可真付不出来 。 手心有奇兵 当天晚上睡觉,大概是毯子踢掉了,半夜里冻醒,再也睡不着。东想西想, 突然想到梅先生那批卖不掉的皮货成衣,再联想到台北开贸易行的几个好友,心 血来潮,灵机一动,高兴得跳起来。“好家伙!”赶快披头散发起床写信。 “××老兄,台北一别已是半年过去,我在此很好,嫂夫人来信,上星期收 到了。现在废话少说。有批退货在此,全部最新款式的各色鹿皮成衣,亚洲尺寸 ,对方正水深火热急于脱手,我们想法子买下来,也是救人一命。我知道你们公 司的资本不大,吃不下这批货,赶快利用日本方面的关系,转卖日本,赶春末之 前或还有可能做成,不知你是否感兴趣?” 上面那封鬼画符的信飞去台北不久,回信来了,我被几位好友大大夸奖一番 ,说是感兴趣的,要赶快努力去争取这批货,台北马上找日本客户。我收信当天 下午就去梅先生的公司,有生意可做,学校也不去了。 梅不在公司里,他的女秘书正在打字。我对她说:“救兵来了,我们可以来 想办法。” 她很高兴,将卷宗拿出来在桌上一摊,就去洗手间了,我一想还等什么,轻 轻对自己说:“傻瓜,快偷厂名。”眼睛一飘看到电话号码、地址和工厂的名字 ,背下来,藉口就走。电梯里将强背下来的电话号码写在手心里,回到家里马上 打电话给工厂。 不识抬举的经理 第二天早晨三毛已在工厂办公室里坐着了。 “陈小姐,我们不在乎一定要跟梅先生公司做,这批货如果他卖不了,我们 也急于脱手。” “好,现在我们来看看货吧!”我还要去教书,没太多时间跟他磨。东一件 西一件各色各样的款式,倒是十分好的皮,只是太凌乱了。“我要这批货的资料 。” 工厂经理年纪不很大,做事却是又慢又不干脆,找文件找了半天。“这儿, 你瞧瞧!” 我顺手一翻,里面全弄得不清楚。我对他说:“这个不行,太乱了,我要更 详尽的说明,款式、尺寸、颜色、包装方法、重量,FOB价马上报来,另外C IF报大阪及基隆价,另外要代表性的样品,要彩色照片,各种款式都要拍,因 为款式太多。”“要照片啊,你不是看到了?”问得真偷懒,这样怎么做生意。 “我只是替你介绍,买主又不是我,奇怪,你当初做这批货时怎么做的,没有样 子的吗?” 经理抓抓头。“好,我走了,三天之后我再跟你联络,谢谢,再见!” 三天之后再去,经理在工厂旁的咖啡馆里。厂方什么也没弄齐,又是那份乱 七八糟的资料要给我。 “你们到底急不急,我帮你卖你怎么慢吞吞的,我要快,快,快,不能拖。 ”想到我们中国人做生意的精神,再看看这些西班牙人,真会给急死。“陈小姐 ,你急我比你更急,你想这么多货堆在这里我怎么不急。”他脸上根本没有表情 。 “你急就快点把资料预备好。” “你要照片,照片三天拍不成。” “三天早过了,你没拍嘛!现在拿件样品来,我自己寄台北。”“你要这件 吗?是你的尺寸。” 我张大眼睛看他看呆了。 “经理先生,又不是我要穿,我要寄出的。” 他又将手中皮大衣一抖,我抓过来一看是宽腰身的:“腰太宽,流行过了, 我是要件窄腰的,缝线要好。” “那我们再做给你,十天后。”他回答我的口气真是轻轻松松的。“你说的 十天就是一个月。我三天以后要,样品什么价?” “这是特别定货,又得赶工,算你×××西币。” 三毛一听他开出来的价钱,气得几乎说不出话,用中文对他讲“不识抬举” ,就迈着大步走出去了。想当年,这批货的第一个买主来西班牙采购时,大概也 被这些西班牙人气死过。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当天晚上十点多了,我正预备洗头,梅先生打电话来。“美人,我要见见你 ,现在下楼来。” 咦,口气不好啊!还是不见他比较安全。“不行。头发是湿的,不能出来。 ”“我说你下楼来。”他重重的重复了一句就将电话挂掉了。 三毛心里七上八下,没心换衣服,穿了破牛仔裤匆匆披了一件皮大衣跑下楼 去。梅先生一言不发,将我绑架一样拉进车内,开了五分钟又将我拉下车,拉进 一家咖啡馆。 我对他笑笑:“不要老捉住我,又不跑。” 他对我皮笑肉不笑,轻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小混蛋,坐下来再跟你 算帐!” 我硬着头皮坐在他对面,他瞪着我,我一把抓起皮包就想逃:“去洗手间, 马上回来。”脸上苦笑一下。 “不许去,坐下来。”他桌子底下用脚挡住我的去路。好吧!我叹了口气,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你说吧!”三毛将头一仰。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生病?” “我常常生病,你指哪一次?” “不要装蒜,我问你,那次你生病,同住的全回家了,是谁冒了雪雨替你去 买药?你病不好,是谁带了医生去看你?你没有法子去菜场,是谁在千忙万忙里 替你送吃的?没钱用了,是谁在交通那么拥挤的时候丢了车子闯进银行替你去换 美金?等你病好了,是谁带你去吃海鲜?是谁……” 我听得笑起来。“好啦!好啦!全是你,梅先生。” “我问你,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出卖朋友的事情,你自己去谈生意,丢掉我 们贸易行,如果那天不碰到我,你会知道有这一批货吗?你还要我这个朋友吗? ” “梅先生,台北也要赚一点,这么少的钱那么多人分,你让一步,我们也赚 不了太多。” “你要进口台湾?”“不是,朋友转卖日本。” “如果谈成了这笔交易,你放心工厂直接出口给日本?你放心厂方和日本自 己联络?能不经过我公司?” “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把握。“你赚什么?”“我赚这边西班牙厂佣金 。” “工厂赖你呢?”“希望不要发生。”他越说我越没把握。 吃回头草的好马 那天回家又想了一夜,不行,还要跟台北朋友们商量一下。一星期后回信来 了—— “三毛:你实在笨得出人想像之外,当然不能给日方直接知道厂商。现在你 快找一家信得过的西班牙贸易商,工厂佣金给他们赚,我们此地叫日方直接开L C给西班牙,说我们是没什么好赚的,事实上那张LC里包括我们台北赚的中间 钱,你怎么拿到这笔钱再汇来给我们,要看你三毛的本事了。要做得稳。不要给 人吃掉。我们急着等你的资料来,怎么那么慢。”隔一日,三毛再去找梅先生。 “梅先生,这笔生意原来就是你的,我们再来合作吧!” “浪子回头,好,知道你一个做不来的。我们去吃晚饭再谈。”这顿饭吃得 全没味道,胃隐隐作痛。三毛原是介绍生意,现在涎着脸扮吃回头草的好马状, 丢脸透了。 “梅先生,口头讲是不能算数的,何况你现在喝了酒。我要日本开出LC, 你们收LC出货就开支票给我。我告诉你台北该得的利润,我们私底下再去律师 那里公证一下这张支票和另签一张合约书,支票日期填出货第二日的,再怎么信 不过你,我也没法想了,同意吗?” “好,一言为定。”吃完饭帐单送上来了,我们两人对看一眼,都不肯去碰 它。“梅,你是男士,不要忘了风度。”他瞪了我一眼,慢吞吞的掏口袋付帐。 出了餐馆我说:“好,再谈吧!我回去了。”梅先生不肯。他说:“谈得很好, 我们去庆祝。” “不庆祝,台北没卖,日本也没说妥,厂方资料不全,根本只是开始,你庆 祝什么?” 真想打他一个耳光 他将车一开开到夜总会去。好吧,舍命陪君子,只此一次。梅先生在夜总会 里并不跳舞,他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 “梅,你喝酒为什么来这里喝?这里多贵你不是不知道。” “好,不喝了,我们来跳舞。” 我看他已站不稳了,将他袖子一拉,他就跌在沙发上不动了,开始打起盹儿 来。我推推他,再也推不醒了。“梅,醒醒,我要回去了。”他张开一只眼睛看 了我一秒钟,又睡了。我叫来茶房,站起来整整长裙。 “我先走了,这位先生醒的时候会付帐,如果打烊了他还不醒,你们随便处 理他好了。”茶房满脸窘态,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小姐,对不起,请你付帐 ,你看,我不能跟经理交代,对不起!” 三毛虽是穷人,面子可要得很。“好吧!不要紧,帐单拿给我。”一看帐单 ,一张千元大钞不够,再付一张,找下来的钱只够给小费。回头看了一眼梅先生 ,装醉装得像真的一样,恨不得打他一个耳光!出了夜总会,一面散步一面找计 程车,心里想,没关系,没关系,生意做成就赚了。再一想,咦,不对吧,台北 赚,工厂赚,现在佣金给梅先生公司赚,三毛呢?没有人告诉我三毛赚什么,咦 ,不对劲啊。 这批生意拖了很久,日方感兴趣赶在春天之前卖,要看货,此地西班牙人睡 睡午觉,喝喝咖啡,慢吞吞,没有赚钱的精神,找梅公司去催,仍然没有什么下 文。三毛头发急白了快十分之一,被迫染了两次。台北一天一封信,我是看信就 头痛,这种不负责任的事也会出在三毛身上,实在是惭愧极了。平日教书、念书 、看电影、洗衣、做饭之外少得可怜的时间就是搞这批货。样品做好了,扣子十 天不钉上,气极真想不做了。 满天都是皮货 “陈小姐,千万不要生气,明天你去梅先生公司,什么都弄好了,这一次包 装重量都可以弄好了,明天一定。”工厂的秘书小姐说。明天去公司,一看律师 、会计师、梅的合伙人全在,我倒是吓了一跳。悄悄的问秘书小姐:“干嘛啊! 都来齐了。”秘书小姐回答我:“他们拆伙了,是上次那批生意做坏的,他们怪 来怪去,梅退股今天签字。” 我一听简直晴天霹雳。“我的货呢——”这时梅先生出来了,他将公事包一 提,大衣一穿,跟我握握手:“我们的生意,你跟艾先生再谈,我从现在起不再 是本公司负责人了。” 我进艾先生办公室,握握手,又开始了。 “艾先生,这笔生意认公司不认人,我们照过去谈妥的办——”“当然,当 然,您肯帮忙,多谢多谢!” 以后快十天找不到艾先生,人呢?去南美跑生意了,谁负责公司?没有人, 对不起!真是怪事到处有,不及此地多。每天睡觉之前,看看未复的台北来信, 叹口气,将信推得远一点,服粒安眠药睡觉。梦中漫天的皮货在飞,而我正坐在 一件美丽的鹿皮披风上,向日本慢慢的驶去—— 明天才看得懂中文 又过了十天左右,每天早晨、中午、下午总在打电话找工厂,找艾先生,资 料总是东缺西缺。世上有三毛这样的笨人吗?世上有西班牙人那么偷懒的人吗? 两者都不多见。 有这么一日,艾先生的秘书小姐打电话来给三毛,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卡门,是你啊,请等一下。” 我赶快跑到窗口去张望一下,那天太阳果然是西边出来的。“好了,看过太 阳了。什么事?卡门,你样品寄了没有?那张东西要再打一次。”“没有,明天 一定寄出。陈小姐,我们这里有封中文信,看不懂,请你帮忙来念一下好吗?” “可以啦!今天脑筋不灵,明天才看得懂中文,明天一定,再见!再见!” 过了五分钟艾先生又打电话来了。“陈小姐,请你千万帮忙,我们不懂中文。” 我听了他的电话心中倒是感触万分,平日去催事情,他总是三拖四拖,给他生意 做还看他那个脸色。他太太有一日看见我手上的台湾玉手镯,把玩了半天,三毛 做人一向海派,脱下来往她手腕上一套,送了。一批皮货被拖得那么久没对我说 一句好话,今天居然也懂得求人了。 “这样吧!我正在忙着煮饭,你送来怎么样?” “我也走不开,还是你来吧!” “不来,为了皮货,车费都跑掉银行的一半存款了。” “陈小姐,我们平日难道不是朋友吗?” “不太清楚,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问题。” “好吧,告诉你,是跟皮货有关的信——” 三毛电话一丢,抓起大衣就跑,一想厨房里还在煮饭,又跑回去关火。跑进 艾先生的办公室一面打招呼一面抓起桌上的信就看。 黄鹤楼上看翻船 “你念出来啊!”他催我。 “好,我念——敬启者——” “念西班牙文啊,唉,真要命!”我从来没有看艾先生那么着急过。“敬启 者:本公司透过西班牙经济文化中心介绍,向西班牙×××公司采购商品之事… …”三毛一面大声口译西班牙文,一面暗叫有趣,念到个中曲曲折折的经过,三 毛偷看了艾先生的窘态一眼,接着插了一句:“哈,原来你们欠对方这些钱,全 不是你们告诉我的那么回事嘛!跟你们做生意也真辛苦,自己货不交,又要对方 的钱——” 我的心情简直是“黄鹤楼上看翻船”,幸灾乐祸,艾先生不理,做个手势叫 我译下去。“——有关皮货部分,本公司已初步同意,如贵公司归还过去向本公 司所支取的××元美金的款项,本公司愿再开信用状……” 三毛译到此地声音越来越小,而艾先生兴奋得站起来,一拍桌子,大叫:“ 真的?真的?没有译错吗?他们还肯跟我们做生意吗?太好了,太好了——” 我有气无力的瘫在椅子上:“但愿是译错了。”他完全忘记我了,大声叫秘 书:“卡门,卡门,赶快打电话告诉工厂——”好吧!大江东去浪淘尽……手中 抓着的信被我在掌中捏得稀烂。从另外一间传过来卡门打电话的声音。 “是,是,真是好消息,我们也很高兴。陈小姐要的货?没关系,马上再做 一批给她,不会,她不会生气,中文信就是她给译的……”精神虐待,我还会再 “从”头来过吗? 一刀一刀刺死他 我慢慢的站起来,将捏成一团的信塞在艾先生的西装口袋里,再用手轻轻的 替他拍拍平。“你,好好保管这张宝贝——”我用平平常常的语气对他讲这几句 话,眼睛却飞出小刀子,一刀一刀刺死他。“陈小姐,你总得同情我,对方不要 了,你自己说要,我当然想早些脱手,现在他们又要了,我们欠人的钱,总得跟 他们做,唉,你看,你生气了——” “我不在乎你跟谁做,照这封中文来信的内容看来,你们自己人将生意搞得 一塌糊涂,现在对方肯跟你再合作,是东方人的气量大,实在太抬举你了。” “陈小姐,你马上再订货,价钱好商量,二十天给你,二十四小时空运大阪 ,好吧?” 我拿起大衣、皮包,向他摇摇手:“艾先生,狼来了的游戏不好玩。”他呆 掉了,气气的看着我。我慢慢的走出去,经过打字机,我在纸上敲了一个M。( 西班牙人懂我这M是指什么,我从来不讲粗话,但我会写。) 雄心又起 经过这次生意之后,三毛心灰意懒。“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又过起半嬉皮的日子了。上课,教书,看看电影,借邻居的狗散步,跟朋友去 学生区唱歌喝葡萄酒,再不然一本惠特曼的西班牙文译本《草叶集》,在床上看 到深夜。没有生意没有烦恼,但心中不知怎的有些怅然。生活里缺了些什么?前 一阵邮局送来包裹通知单,领回来一看,是读者寄来的精美手工艺,要这个三毛 服务站试试运气。我把玩着美丽的样品,做生意的雄心万丈又复活了,打电话给 另外一个朋友。“马丁先生,我是三毛,您好,谢谢,我也很好。想见见你,是 ,有样品请您看看,一起吃中饭吗,好,我现在就去您办公室——”我一面插熨 斗,一面去衣柜里找衣服,心情又开朗起来。出门时抱着样品的盒子,自言自语 ——“来吧!小东西,我们再去试试运气。啊!天凉好个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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