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童
五月的一个早晨,从营队里开来的一辆越野卡车停在翠云坊的巷口,浓妆艳抹的妓女们
陆续走出来,爬上卡车的后车厢去。旁观的人包括在巷口摆烧饼摊的、卖香烟和卖自主花的
几个小贩。除此之外,有一个班的年轻士兵荷枪站在巷子两侧,他们像树一样保持直立的姿
态。
最后出来的是喜红楼的秋仪和小萼,秋仪穿着花缎旗饱和高跟鞋,她倚着门,弯腰把长
统袜子从小腿上往上扮。后面的是小萼。她明显是刚刚睡醒,披头散发的,眼圈下有一道黑
圈。秋仪拉着小萼的手走到烧饼摊前,摊主说,秋小姐,今天还吃不吃烧饼了?秋仪说,
吃,怎么不吃?她随手拿了两块,递了一块给小萼。小萼朝卡车上的人望着,她说,我不想
吃,我们得上去了。秋仪仍然站着,慢慢地从钱包里找零钱,最后她把烧饼咬在嘴里,一边
吃一边朝卡车前走,秋仪说,怎么不想吃?死犯杀头前还要吃顿好饭呢。
等到她们爬上车时,卡车已经嗡嗡地发动了。车上一共载了十五六个妓女,零落地站着
或者坐着。在一个角落里堆着几只皮箱和包裹。秋仪和小萼站在栏杆边上,朝喜红楼的窗口
望去,一条水绿色的内裤在竹竿上随风飘动。小萼说,刚才忘收了,不知道会不会下雨。秋
仪说,别管那么多了,去了那儿让不让回来还不知道呢。小萼黯然地低下头,她说,把我们
拉去到底干什么?秋仪说,说是检查性病,随便吧,反正我也活腻了,就是杀头我也不怕。
卡车驶过了城市狭窄的坑坑洼洼的路面,一些熟悉的饭店、舞厅和烟馆赌场呼喇喇地闪
过去。妓女们心事重重,没有人想对她们的未来发表一点见解。红旗和标语在几天之内覆盖
了所有街道以及墙上的美人广告,从妓女们衣裙上散发的脂粉香味在卡车的油烟中很快地稀
释。街道对面的一所小学操场上,许多孩子在练习欢庆锣鼓,而大隆机器厂的游行队伍正好
迎面过来,工人们挥舞纸旗唱着从北方流传过来的新歌,有人指着翠云坊过来的卡车溜笑,
还有一个人从队伍里蹦起来,朝卡车上的人吐了一口唾沫。
猪猡!妓女们朝车下骂。直到这时气氛才松弛下来,她们都挤到车挡板边上,齐声斥骂
那个吐唾沫的人。但是卡车也突然加速了,拉开了妓女们与街上人群的距离,她们发现卡车
正在朝城北开,秋仪看见老浦从一家茶叶店出来,上了黄包车。她就朝老浦挥手,老浦没有
发现什么,秋仪又喊起来,老浦,我走啦。老浦没有听见:他的瘦长的身形越缩越小,秋仪
只记得老浦那天穿着银灰色西服,戴着一顶礼帽。
临时医院设在城北的一座天主教堂里,圆形拱门和窗玻璃上仍然可见不规则的弹洞,穿
着白褂的军医和护士们在台阶上出出进进。有个军官站在楼梯上大声喊,翠云坊来的人都上
楼去!
翠云坊的妓女们列队在布帘外等候,里面有个女声在叫着妓女们的名字,她说,一个一
个来,别着急,秋仪扑哧一笑,她说,谁着急了?又不是排队买猪蹄膀。妓女们都笑起来,
有人说,真恶心,好像劁猪一样的,押队的军官立刻把枪朝说话的人晃了晃,他说,不准胡
说八道,这是为你们好。他的神态很威严,妓女们一下就噤声不语了。
很快叫到了小萼。小萼站着不动,她的神情始终恍恍惚惚的,秋仪搡了她一把,叫你进
去呢。小萼就势抓住秋仪的手不放,她说,我怕,要不我俩一起进去。秋仪说,你怕什么?
你又没染上什么脏病,让他们检查好了,不就是脱一下吗?小萼的嘴唇哆嗦着,好像快哭出
来了。秋仪跺了跺脚说,没出息的货,那我就陪你进去吧。
小萼蜷缩在床上,她从小就害怕医生和酒精的气味。女军医的脸捂在口罩后面,只露出
一双淡漠的细长的眼睛。她等着小萼自己动手,但小萼紧紧捂着内裤,她说,我没病,我不
要检查,女军医说,都要检查,不管你有病没病。小萼又说,我身上正来着呢,多不方便。
女军医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你这人怎么这样麻烦?那只戴着橡皮手套的手就毫不留情地伸
了过来。这时候小萼听见那边的秋仪很响地放了一个屁。她朝那边看看,秋仪朝她挤了挤眼
睛。那边的女军医尖声叫了句讨厌。秋仪翻了个身说,难道屁也不让放了吗?胀死了谁负
责?小萼不由得捂住嘴笑了。布帘外面的人也一齐笑起来,紧接着响起那个年轻军官的声
音,不准嘻嘻哈哈,你们以为这是窑子吗?
其他楼里有几个女孩被扣留了,她们坐在一张条椅上,等候处理。有人在嘤嘤哭泣,一
个叫瑞凤的女孩专心致志地啃着指甲,然后把指甲屑吐在地上。她们被查明染上了病,而另
外的妓女们开始陆续走下教堂的台阶。
秋仪和小萼挽着手走,小萼的脸苍白无比,她环顾着教堂的破败建筑,掏出手绢擦拭着
额角,然后又擦脖颈、手臂和腿。小萼说,我觉得我身上脏透了。秋仪说,你知道吗?我那
个屁是有意放的,我心里憋足了气。小萼说,以后怎么办?你知道他们会把我们弄到哪里
去?秋仪叹了口气说,谁知道?听说要让我们去做工。我倒是不怕,我担心你吃不了那个
苦。小萼摇了摇头,我也不怕,我就是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心里发慌。
那辆黄绿色的大卡车仍然停在临时医院门口,女孩们已经坐满了车厢。秋仪走到门口脸
色大变,她说,这下完了,他们不让回翠云坊了。小萼说,那怎么办?我还没收拾东西呢。
秋仪轻声说,我们躲一躲再说。秋仪拉着小萼悄悄转到了小木房的后面。小木房后面也许是
士兵们解决大小便的地方,一股强烈的尿噪味呛得她们捂住了鼻子。她们没有注意到茅草丛
里蹲着一个士兵,士兵只有十八九岁,长着红润的圆脸,他一手拉裤子,一手用步枪指着秋
仪和小萼,小萼吓得尖叫了一声。她们只好走出去,押车的军官高声喊着,快点快点,你们
两个快点上车。
秋仪和小萼重新站到了卡车上,秋仪开始咒骂不迭,她对押车的军官喊,要杀人吗,要
杀人也该打个招呼,不明不白地把我们弄到哪里去?军官不动声色他说,你喊什么,我们不
过是奉命把你们送到劳动训练营去,秋仪跺着脚说,可是我什么也没带,一文钱也没有,三
角裤也没有换的,你让我怎么办?军官说,你什么也不用带,到了那里每人都配给一套生活
必需品。秋仪说,谁要你们的东西,我要带上我自己的,金银首饰,旗袍丝袜,还有月经
带,你们会给我吗?这时候军官沉下了脸,他说,我看你最不老实,再胡说八道就一枪崩了
你。
小萼紧紧捏住秋仪的手,她说,你别说了,我求求你别再说了。秋仪说我不信他敢开
枪。小萼呜咽起来,她说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要那些东西干什么?横竖是一刀,随它去吧。
远远地可以看见北门的城墙了,城墙上插着的红旗在午风中款款飘动。车上的女孩们突然意
识到卡车将扳铸们抛出熟稔而繁华的城市,有人开始嚎陶大哭。长官,让我们回去!这样的
央求声此起彼伏。而年轻的军官挺直腰板站在一侧,面孔铁板,丝毫不为所动。靠近他的女
孩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非常急促,并且夹杂着一种浓重的蒜臭味。
卡车经过北门的时候放慢了速度。秋仪当时的手心沁出了许多冷汗,她用力握了握小萼
的手指,纵身一跃,跳出了卡车,小萼看见秋仪的身体在城门砖墙上蹭了一下,又弹回到地
上。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车上响起一片尖叫声。小萼惊呆了,紧接着的反应就是去抓年轻
军官的手,别开枪,放了她吧。小萼这样喊着,看见秋仪很快从地上爬起来,她把高跟鞋踢
掉了,光着双脚,一手撩起旗袍角飞跑,秋仪跑得很快,眨眼工夫就跑出城门洞消失不见
了,年轻军官朝天放了一次空抢,小萼听见他用山东话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操不死的
臭婊子。
1950年暮春,小萼来到了位于山洼里的劳动训练营。这也是小萼离开家乡横山镇后涉
足的第二个地方。训练营是几排红瓦白墙的平房。周围有几株桃树。当她们抵达的时候,粉
红色的桃花开得正好,也就是这些桃花使小萼感到了一丝温暖的气息,在桃树前她终于止住
了啜泣。
四面都是平缓逶迤的山坡,有一条土路通往山外,开阔地上没有铁丝网,但是路口矗立
着一座高高的哨楼,士兵就站在哨楼上了望营房的动静,瑞凤一来就告诉别人,她以前来过
这里,那会儿是日本兵的营房,小萼说,你来这里来什么?瑞凤咬着指甲说,陪他们睡觉
呀,我能干啥?
宿舍里没有床,只有一条用砖砌成的大统铺,军官命令妓女们自由选择。六个人睡一条
铺。瑞凤对小萼说,我门挨着睡吧,小萼坐在铺上,看着土墙上斑驳的水渍和蜘蛛网,半晌
说不出话。她想起秋仪,秋仪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如果她在身边,小萼的心情也许会好得
多。这些年来秋仪在感情上已经成为小萼的主心骨,什么事情她都依赖秋仪,秋议不在她就
更加心慌。
在训练营的第一夜,妓女们夜不成寐。铺上有许多跳蚤和虱子,墙涧里的老鼠不时地跳
上妓女们的脸,宿舍里的尖叫和咒骂声响成一片。瑞凤说,这他妈哪里是人呆的地方?有人
接茬说,本来就没把你当人看,没有一枪崩了就算便宜你了,瑞风又说,让我们来干什么,
陪人睡觉吗?妓女们笑起来,都说瑞凤糊涂透顶。半夜里有人对巡夜的哨兵喊,睡不着呀,
给一片安眠药吧!哨兵离得远远地站着,他恶声恶气他说,让你们闹,明天就让你们干活
去。你们以为上这儿来享福吗,让你门来是劳动改造脱胎换骨的。睡不着?睡不着就别睡!
改造是什么意思?瑞凤问小萼。
我不懂。小萼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弄懂。
什么意思?就是不让你卖了。有个妓女嘻嘻地笑着说。让你做工,让你忘掉男人,以后
再也不敢去拉客。
到了凌晨时候,小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这期间她连续做了好几个恶梦。直到后来
妓女们一个个地坐到尿桶上去,那些声音扳铸惊醒厂。小萼的身体非常疲乏,好像散了架。
她靠在墙上,侧脸看着窗外。一株桃花的枝条斜陈窗前,枝上的桃花蕊里还凝结着露珠。小
萼就伸出手去摘那些桃花,这时候她听见从哨楼那里传来了一阵号声,小萼打了个冷颤。她
清醒地意识到一种新的陌生的主活已经开始了。
秋仪回到喜红缕时天已经黑透了。门口的灯笼摘掉了,秋仪站在黑暗中拢了拢零乱的头
发。楼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搓麻将牌的声音。秋仪敲了很久,鸨母才出来开门,她很吃
惊他说,怎么放你回来了?秋仪也不答话,径直朝里走,鸨母跟在后面说,你是逃回来的?
你要是逃回来的可不行,他们明天肯定还要上门,现在外面风声紧。秋仪冷笑了一声说,我
都不怕。你怕什么?我不过是回来取我的东西,鸨母说,取什么东西?你的首饰还有细软刚
才都被当兵的没收了,秋仪噔噔地爬上楼梯,她说,别跟我来这一套,你吞了我的东西就不
怕天打雷劈?
房间里凌乱不堪,秋仪找她的首饰盒果然找不到了,她就冲到客厅里,对打麻将的四个
人说,怎么,现在开始把我的首饰当筹码了?鸨母仍然在摸牌,她说,秋仪你说话也太过分
了,这么多年我侍你像亲生女,我会吞你的血汗钱吗?秋仪不屑地一笑,她说,那会儿你指
望我赚钱,现在树倒猢狲散,谁还不知道谁呀?鸨母沉下脸说,你不相信可以去找,我没精
神跟你吵架,秋仪说,我也没精神,不过我这人不是好欺的主,什么事我都敢干。鸨母厉声
说,你想怎么样?秋仪抱着臂绕着麻将桌走了一圈,突然说,点一把火最简卑了,省得我再
看见这个臭烘烘的破窑子,鸨母冷笑了一声,她说,谅你也没这个胆子,你就不怕我喊人挖
了你的小X喂狗吃。秋仪说,我怕什么,我十六岁进窑子就没怕过什么,挖X算什么?挖心
也不怕!
秋仪奔下楼去,她从墙上撕下一张画就到炉膛里去引火,打麻将的人全跑过来拉扯秋仪
的手,秋仪拼命地挥着那卷火苗喊,烧了,烧了,干脆把这窑子烧光,大家都别过了。拉她
的人说,秋仪你疯了吗?秋仪说,我是疯了,我十六岁进窑子就疯了,楼下正乱作一团时,
鸨母从楼梯上扔下一个小包裹,鸨母气急败坏他说,都在里面了,拿着滚蛋吧。滚吧。
后来秋仪夹着小包裹走出了翠云坊。夜已经深了,街上静寂无人。秋仪走到街口,一种
前所未有的悲怆之情袭上心头。回头看看喜红楼,小萼的内裤仍然在夜空中飘动,她很为小
萼的境况担忧,但是秋仪无疑顾不上许多了。短短几日内物是人非,女孩都被永远地逐出了
翠云坊。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秋仪辨认了一下方向。她决定去城北寻找老浦,不管怎么
样,老浦应该是她投靠的第一个人选。
老浦住在电力公司的单身公寓里。秋仪到那里时守门人刚刚打开铁门。守门人告诉秋仪
说,老浦不在,老浦经常夜不归宿,秋仪说,没关系,我上楼去等他。秋仪想她其实比守门
人更了解老浦。
秋仪站在老浦的房间前,耐心地等候。公寓里的单身职员们陆续拿着毛巾和茶杯走进盥
洗间。有人站在水池前回头仔细地看秋仪的脸,然后说,好像是翠云坊来的。秋仪只当没听
见,她掏出一支香烟慢慢地吸着,心里猜测着老浦的去向。老浦也许去茶楼喝早茶了,也许
搭上了别的楼里的姑娘,他属于那种最会吃喝玩乐的男人。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正等得心焦时,老浦回来了,老浦掏出钥匙打开门,一只手就把秋
仪拉了进来。
没地方去了。秋仪坐到沙发上,说,解放军把翠云坊整个封了一卡车人全部拖到山沟
里,我是跳车逃走的。
我听说了,老浦皱了皱眉头,他盯着秋仪说,那么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天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外面风声还紧,他们在抓人,抓去做苦工。我才不去做工,这一
阵我就在你这儿躲一躲了,老浦,我跟你这点情分总归有吧?
这点忙我肯定要帮,老浦把秋仪抱到他腿上,又说,不过这儿人多眼杂,我还是把你接
到我家里去吧,对外人就说是新请的保姆。
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人,就不能说是新婚的太太吗?秋仪搂住老浦的脖子亲了一下,又在
他背上捶了一拳。
好吧,你愿意怎样就怎样。老浦的手轻柔地拎起秋仪的旗袍朝内看看,嘴里嘘了一口
气,他说,秋议,我见你就没命,你把我的魂给抢走。
秋仪朝地上阵了一口,她说,甜言蜜语我不稀罕,我真想拿个刀子把你们男人的心挖出
来看看,看看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说不定挖出来的是一摊烂泥,那样我也就死了心了。
两个人在无锡馄饨馆吃了点三鲜馄饨和小笼包,在路上拦了一辆黄包车,老浦说,现在
我就带你回家,秋仪用一块丝中蒙住半个脸,挽着老浦的手经过萧条而紊乱的街市,电影院
仍然在放映好莱坞的片子,广告画上的英雄和美女一如既往地情意绵绵,秋仪指着广告说,
你看那对男女,假的,老浦不解地问,什么假的?秋仪说什么都是假的,你对我关心是假
的,我对你欢心也是假的,他们封闭翠云坊也是假的,我就不相信男人会不喜欢逛窑子。把
我们撵散了这世界就干净了吗?
黄包车颠簸着来到一条幽静的街道上,老浦指着一座黄色的小楼那是我家,是我父亲去
世前买的房产,现在就我母亲带一个佣人住。空了很多房间。秋仪跳下车,她问老浦,我该
怎么称呼你母亲?老浦说,你叫她浦太太好了。秋仪说,咳,我就不会跟女人打交道。她们
道我的身份吗?最好她也干过我这行,那就好相处了,老浦的脸马上就有点难看,他说,你
别胡说八道。我母亲是很有身份的人,见了她千万收敛点。你就说是我的同事,千万别露出
马脚。秋仪笑了笑,这可难说,我这人不会装假。
浦太太坐在藤倚上打毛线。秋仪一见她的又大又亮的眼睛心里就虚了三分。长着这种马
眼的女人大凡都是很厉害的。见面的仪式简单而局促,秋仪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她始终感
觉到浦太太尖锐的目光在她的全身上下敲敲打打的,浦太太的南腔北调的口音在秋仪听来也
很刺耳。
女佣把秋仪领到楼上的房间,房间显然空关己久了,到处积满灰尘。女佣说,小姐先到
会客间坐坐,我马上来打扫。秋仪挥挥手,你下去吧,等会儿我自己来打扫,秋仪把窗户拉
开朝花园里俯视,老浦和浦太太还站在花园里说话,秋仪听见浦太太突然提高嗓门说,你别
说谎了,我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什么货色,你把这种女人带回家、就不怕别人笑话!秋仪知道
这是有意说给她听的。她不在乎。她从小就是这样,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说了也是白说。
从早晨到傍晚,小萼每天要缝三十条麻袋。其他人也一样,这是规定的任务,缝不完的
不能擅自下工。这群年轻女人挤在一间昔日的军械库里缝麻袋,日子变得冗长而艰辛。那些
麻袋是军用物资,每天都有卡年来把麻袋运出劳动营去。
小萼看见自己的纤纤十指结满了血泡,她最后连针也抓不住了,小萼面对着一堆麻袋片
黯然垂泪,她说,我缝不完了,我的手指快掉下来了,边上的人劝慰说,再熬几天,等到血
泡破了就结老茧了。结了老茧就好了。最后人都走空了,只留下小萼一个人陷在麻袋堆里,
暮色渐浓,小萼听见士兵在门外来回踱步,他焦躁地喊,8号,你还没缝完呐,每天都是你
落后。小萼保持僵直的姿势坐在麻袋上,她想我反正不想缝了,随便他们怎样处理我了。昔
日的军械库弥漫着麻草苦涩的气味,夜色也越来越浓,值班的士兵啪地开了灯,他冲着小萼
喊,8号你怎么坐着不动?小心关你的禁闭。小萼慢慢地举起她的手指给士兵看,她想解释
什么,却又懒得开口说话。那个士兵嘟哝着就走开了。小萼后来听见他在唱歌:解放区的天
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值班的士兵走进工场,看见小萼正在往房梁上拴绳套,小萼倦怠地
把头伸到绳套里,一只手拉紧了绳子,士兵大惊失色,他叫了一声,8号,不许动!急急地
开了一记朝天空枪。小萼回头看着,小萼连忙用手护着脖子上的绳套说,你开枪干什么?我
又不逃跑。士兵冲着那绳了,他说你想死吗?小萼漠然地点点头,我想死,我缝不完三十条
麻袋,你让我怎么办呢?
营房里的人听到枪声都往这边跑,妓女们趴着窗户朝里面张望。瑞凤说,小萼,他开枪
打你吗?年轻的军官带着几个上兵,把小萼推出了工场。小萼捂着脸踉跄着朝外走,她边哭
边说,我缝不完三十条麻袋了,除了死我没有办法。她听见妓女们一起大声恸哭起来。军官
大吼,不准哭,谁再哭就毙了谁。马上有人叫起来,死也不让死,哭又不让哭,这种日子怎
么过?不如把我们都毙了吧。不知是谁领头,一群妓女冲上来抱住了军官和士兵的腿,撕扯
衣服,抓捏他们的裤裆,营房在霎时间混乱起来,远处哨楼上的探照灯打过来,枪声噼啪地
在空中爆响。小萼跳到一堵墙后,她被自己点燃的这场战火吓呆了,这结果她没有想到。
妓女劳动营发生的骚乱后来曾经见诸报端,这是1950年暮春的事。新闻总是简洁笼统
的,没有提小萼的名字,当然更没有人了解小萼是这场骚乱的根源。
第二天早晨小萼被叫到劳动营的营部。来了几个女干部,一式地留着齐耳短发,她们用
古怪的目光打量了小萼一番,互相窃窃私语,后来就开始了漫长的谈话。
夜里小萼没有睡好,当她意识到自己惹了一场风波以后一直提心吊胆。如果他们一枪杀
了她结果倒不算坏,但是如果他们存心收拾她要她缝四十条甚至五十条麻袋呢?她就只好另
寻死路了。如果秋仪在,秋仪会帮她的,可是秋仪抛下她一个人逃了。整个谈话持续了一个
上午,小萼始终恍恍惚惚的,她垂头盯着脚尖,她看见从翠云坊穿来的丝袜已经破了一个
洞,露出一颗苍白而浮肿的脚趾。
小萼,请你说说你的经历吧。一个女干部对小萼微笑着说,别害怕,我们都是阶级姐
妹。
小萼无力地摇了摇头,她说,我不想说,我缝不完三十条麻袋,就这些,我没什么可说
的。
你这个态度是不利于重新做人的。女干部温和他说,我们想听听你为什么想到去死,你
有什么苦就对我们诉,我们都是阶级姐妹,都是在苦水里泡大的。
我说过了,我的手上起血泡,缝不完三十条麻袋。我只好去死。
这不是主要原因。你被妓院剥削压迫了好多年,你苦大仇深,又无力反抗,你害怕重新
落到敌人的手里,所以你想到了死,我说得对吗?
我不知道。小萼依然低着头看丝袜上的洞眼,她说,我害怕极了。
千万别害怕。现在没有人来伤害你了。让你们来劳动训练营是改造你们,争取早日回到
社会重新做人。妓院是旧中国的产物,它已经被消灭了。你以后想干什么?想当工人,还是
想到商店当售货员?
我不知道。干什么都行,只要不太累人。
好吧。小萼,现在说说你是怎么落到鸨母手中的,我们想帮助你,我们想请你参加下个
月的妇女集会,控诉鸨母和妓院对你的欺凌和压
我不想说。小萼说,这种事怎么好对众人说,我怎么说得出口?
没让你说那些脏事。女干部微红着脸解释说,是控诉,你懂吗?比如你可以控诉妓院怎
样把你骗进去的,你想逃跑时他们又怎样毒打你的。稍微夸张点没关系,主要是向敌人讨还
血债,最后你再喊几句口号就行了。
我不会控诉,真的不会。小萼淡漠他说,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到喜红楼是画过押立了卖
身契的,再说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我,我规规矩矩地接客挣钱,他们凭什么打我呢?
这么说,你是自愿到喜红楼的?
是的,小萼又垂下头,她说,我十六岁时爹死了,娘改嫁了,我只好离开家乡到这儿找
事干。没人养我,我自己挣钱养自己。
那么你为什么不到缧丝厂去做工呢?我们也是苦出身,我们都进了螺丝厂,一样可以挣
钱呀。
你们不怕吃苦,可我怕吃苦。小萼的目光变得无限哀伤,她突然捂着脸呜咽起来,她
说,你们是良家妇女,可我天生是个贱货。我没有办法,谁让我天生就是个贱货。
妇女干部们一时都无言以对,她们又对小萼说了些什么就退出去了。然后进来的是那些
穿军服的管教员。有一个管教员把一只小包裹扔到小萼的脚下,说,8号,你姐姐送来的东
西。小萼看见外面的那条丝巾就知道是秋仪托人送来的。她打开包裹,里面塞着丝袜、肥
皂、草纸和许多零食,小萼想秋仪果真没有忘记她,茫茫世界变幻无常,而秋仪和小萼的姐
妹情谊是难以改变的。小萼剥了一块太妃夹心糖含在嘴里,这块糖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小萼
对生活的信心。后来小萼嚼着糖走过营房时自然又扭起了腰肢,小萼是个细高挑的女孩,她
的腰像柳枝一样细柔无力,在麻袋工场的门口,小萼又剥了一块糖,她看见一个士兵站在桃
树下站岗,小萼对他妩媚地笑了笑,说,长官你吃糖吗?士兵皱着眉扭转脸去,他说,谁吃
你的糖?也不嫌恶心。
去劳动营给小萼送东西的是老浦。老浦起初不肯去,无奈秋仪死磨硬缠,秋仪说,老浦
你有没有人味就看这一回了。老浦说,哪个小萼?就是那个瘦骨伶峋的黄毛丫头?秋仪说,
你喜欢丰满,自然也有喜欢瘦的,也用不着这样损人家,人家小萼还经常夸你有风度呢,你
说你多浑。
秋仪不敢随便出门,无所事事的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是睡觉。白天一个人睡,夜里陪老
浦睡。在喜红楼的岁岁月月很飘逸地一闪而过,如今秋仪身份不明,她想以后依托的也许还
是男人,也许只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那包金银细软。秋仪坐在床上,把那些戒指和镯子之类
的东西摆满了一床,她估量着它们各自的价值,这些金器就足够养她五六年了,秋仪对此感
到满意。有一只镯子上镌着龙凤图案,秋仪最喜欢,她把手镯套上腕子,这时候她突然想到
小萼,小萼也有这样一只龙凤镯,但是小萼临去时一无所有,秋仪无法想像小萼将来的生
活,女人一旦没有钱财就只能依赖男人,但是男人却不是可靠的。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秋仪察觉到浦太太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恶劣。有一天在饭桌上浦太太
开门见山地问她,秋小姐,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我家呢?秋仪说,怎么,下逐客令吗?浦太
太冷笑了一声说,你不是什么客人,我从来没请你到我家来,我让你在这儿住半个月就够给
面子了。秋仪不急不恼他说,你别给我摆这副脸,老娘不怕,有什么对你儿子说去,他让我
走我就走。浦太太摔下筷子说,没见过你这种下贱女人,你以为我不敢对他说?
这天老浦回家后就被浦太太拦在花园里了。秋仪听见浦太太对他又哭又闹的,缠了好半
天,秋仪觉得好笑,她想浦太太也可怜,这是何苦呢?她本来就没打算赖在浦家,她只是不
喜欢被驱逐的结果,太伤面子了。
老浦上楼后脸上很尴尬。秋仪含笑注视着他的眼睛,等着他说话。秋仪想她倒要看看老
浦怎么办。老浦跑到盥洗间洗淋浴,秋仪说,要我给你擦背吗?老浦说,不要了,我自己
来。秋仪听见里面的水溅得哗哗地响,后来就传来老浦闷声闷气的一句话,秋仪,明天我另
外给你找个住处吧,秋仪愣了一会儿。秋仪很快就把盥洗间的门踢开了,她指着老浦说,果
然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我算看错你了。老浦的嘴凑在水龙头上,吐了一口水说,我也没办
法,换个地方也好。我们一起不是更方便吗?秋仪不再说话,她飞速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全部塞到刚买的皮箱里。然后她站到穿衣镜前,梳好头发,淡淡地化了妆。老浦在腰间围了
条浴巾出来。他说,你这就要走?你想去哪里?秋仪说,你别管,把钱掏出来。老浦疑惑他
说,什么钱?秋仪啪地把木梳砸过去,你说什么钱?我陪你这么多天,你想白嫖吗?老浦捡
起木梳放到桌上,他说,这多没意思,不过是换个住处,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秋仪仍然柳
眉倒竖,她又踢了老浦一脚。你倒是给我掏呀,只当我最后一次接客,只当我接了一条狗。
老浦咕哝着从钱包里掏钱,他说,你要多少,你要多少我都给你。这时候秋仪终于哭出声
来,她抓过那把钞票拦腰撕断,又摔到老浦的脸上,秋仪说,谁要你的钱,老浦,我要过你
的钱吗?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老浦躲闪着秋仪的攻击,他坐到沙发上喘着气说,那么到底
要怎么样呢?你既然不想走就再留几天吧。秋仪已经拎起了皮箱,她尖叫了一声,我不稀
罕!然后就奔下楼去,在花园里她撞见了浦太太,浦太太以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秋仪的
皮箱,秋仪呸地对她吐了一口唾沫,她说,你这个假正经的女人,我咒你不得好死。
秋仪起初是想回家的。她坐的黄包车已经到了她从小长大的棚户区,许多孩子在媒碴路
上追逐嬉闹,空中挂满了滴着水的衣服和尿布,她又闻到了熟悉的贫穷肮脏的酸臭味。秋仪
看见她的瞎子老父亲坐在门口剥蚕豆,她的姑妈挽着袖子从一只缸里捞咸菜,在他们的头顶
是那块破烂的油毡屋顶,一只猫正蹲伏在那里车夫说,小姐下车吗?秋仪摇了摇头,往前走
吧,一直往前走。在经过父亲身边时,秋仪从手指上摘下一只大方戒,扔到盛蚕豆的碗里,
父亲竟然不知道,他仍然专心地剥着蚕豆,这让秋仪感到一种揪心的痛苦。她用手绢捂住
脸,对车夫说,走吧,再住前走。车夫说,小姐你到底要去哪里?秋仪说,让你走你就走,
你怕我不付车钱吗?
路边出现了金黄色的油菜花地,已经到了郊外的乡村了,秋仪环顾四周的乡野春景,有
一大片竹林的簇拥中,露出了玩月庵的黑瓦白墙。秋仪站起来,她指着玩月庵问车夫,那是
什么庙?车夫说,是个尼姑庵。秋仪突然自顾笑起来,她说,就去那儿,干脆剃头当尼姑
了。
秋仪拎着皮箱穿过竹林,有两个烧香的农妇从玩月庵出来,狐疑地叮着秋仪看,其中一
个说,这个香客是有钱人。秋仪对农妇们笑了笑,她站在玩月庵的朱漆大门前,回头看了看
泥地上她的人影,在暮色和夕光里那个影子显得单薄而柔软。秋仪对自己说,就在这儿,干
脆剃头当尼姑了。
庵堂里香烟獠绕,供桌上的松油灯散着唯一的一点亮光。秋仪看见佛龛后两个尼姑青白
色的脸,一个仍然年轻,一个非常苍老。她们漠然地注视着秋仪,这位施主要烧香吗?秋仪
沉没在某种无边的黑暗中,多日来紧张疲乏的身体在庵堂里猛然松弛下来,她跪在蒲团上对
两个尼姑磕了一记响头,她说,两位师傅收下我吧,我已经无处可去。两个尼姑并不言语,
秋仪说,让我留在这里吧,我有很多钱,我可以养活你们。那个苍老的尼姑这时候捻了捻佛
珠,飞快地吟诵了几句佛经,年轻的则掩嘴偷偷地笑了,秋仪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睛里流露
出极度的焦躁和绝望,秋仪的手拼命敲着膝下的蒲团,厉声喊道,你们聋了吗?你门听不见
我在求你们?让我当尼姑,让我留在这里,你们再不说话我就放一把火,烧了这个尼姑庵,
我们大家谁也活不成。
秋仪怎么也忘不了在玩月庵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她独自睡在堆满木柴和农具的耳房里,
窗台上点着一支蜡烛。夜风把外面的竹林吹得飒飒地响,后来又渐浙沥沥地下起了雨。秋仪
在雨声中辗转反侧,想想昨夜的枕边还睡着老浦,仅仅一夜之间脂粉红尘就隔绝于墙外。秋
仪想这个世界确实是诡谲多变的,一个人活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谁会想到喜
红楼的秋仪现在进了尼姑庵呢!
很久以后小萼听说了秋仪削发为尼的事情。老浦有一天到劳动营见了小萼,他说的头一
句话就是秋仪进尼姑庵了。小萼很吃惊,她以为老浦在说笑话。老浦说,是真的,我也才知
道这事。我去找她,她不肯见我,小萼沉歇了一会儿,眼圈就红了。小萼说,这么说你肯定
亏待了秋仪,要不然她绝不会走这条路。老浦愁眉苦脸他说,一言难尽,我也有我的难处。
小萼说,秋仪对你有多好,翠云坊的女孩有这份细心不容易,老浦你明白吗?老浦说我明
白,现在只有你小萼去劝她了,秋仪听你的话,小萼苦笑起来,她说老浦你又糊涂了,我怎
么出得去呢?我要出去起码还有半年,而且要劳动表现特别好,我又干不好,每天只能缝二
十条麻袋,我自己也恨不能死。
两人相对无言,他们坐在哨楼下的两块石头上。探视时间是半个钟头,小萼仰脸望了望
哨楼上的哨兵说,时间快到了,老浦你再跟我说点儿别的吧。老浦问,你想听点什么?小萼
低下头去看着地上的石块,随便说点儿什么,我什么都想听,老浦呆呆地看着小萼削尖的下
额,伸过手去轻轻地摸了一下,他说,小萼,你瘦得真可怜。小萼的肩膀猛地缩了起来,她
侧过脸去,轻声说,我不可怜,我是自作自受,谁也怨不得。
老浦给小萼带来了另外一个坏消息,喜红楼的鸨母已经离开了本地,小萼留在那里的东
西也被席卷而空了,小萼哀怨地看了老浦一眼,说,一点没留下吗?老浦想了想说,我在门
口抢到一只胭脂盒,好像是你用过的,我扳贮带回家了。小萼点点头,她说,一只胭脂盒,
那么你就替我留着它吧。
事实上小萼很快就适应了劳动营内的生活,她是个适应性很强的女孩,缝麻袋的工作恢
复了良好的睡眠,小萼昔日的神经衰弱症状不治而愈。夜里睡觉的时候,瑞凤的手经常伸进
她的被窝,在小萼的胸脯和大腿上摸摸捏捏的,小萼也不恼,她把瑞凤的手推开,自顾睡
了。有一天她梦见一只巨大的长满黑色汗毛的手,从上至下慢慢地掠过她的身体,小萼惊出
了一身汗。原来还是瑞凤的手在作怪,这回小萼生气了,她狠狠地在瑞凤的手背上掐了一
记,不准碰我,谁也别来碰我!
在麻袋二场里,小萼的眼前也经常浮现出那只男人的手,有时候它停在空中保持静止,
有时候它在虚幻中游过来,像一条鱼轻轻地啄着小萼的敏感部位。小萼面红耳赤地缝着麻
袋,她不知道那是谁的手,她不知道那只手意味着什么内容,只模糊感觉到它是昔日生活留
下的一种阴影。
到了1952年的春天,小萼被告知劳动改造期满,她可以离开劳动营回到城市去了。小
萼听到这个消息时手足无措,她的瘦削的脸一下子又无比苍白。妇女干部问,难道你不想出
去?小萼说,不,我只是不知道出去后该怎么办,我有点害怕。妇女干部说,你现在可以自
食其力重新做人了,我们会介绍你参加工作的,你也可以为祖国建设贡献力量了。妇女干部
拿出一叠表格,她说,这里有许多工厂在招收女工,你想选择哪一家呢?小萼翻看了一下表
格,她说,我不懂,哪家工厂的活最轻我就去哪家。妇女干部叹了口气说,看来你们这些人
的思想是改造不好的,那么你就去玻璃瓶加工厂吧,你这人好吃懒做,就去拣拣玻璃瓶吧。
在玩月庵的开始那些日子,秋仪仍然习惯于对镜梳妆。她看见镜子里的脸日益泛出青白
色来,嘴唇上长了一个火疱。她摸摸自己最为钟爱的头发,她想这些头发很快就要从她身上
去除,而她作为女人的妩媚也将随之消失。秋仪对此充满了惶恐。
老尼姑选择了一个吉日良辰给秋仪剃发赐名。刀剪用红布包着放在供台上,小尼姑端着
一盆清水立于侧旁。秋仪看着供台上的刀剪,双手紧紧捧住自己的头发。秋仪突然大声叫起
来,我不剃,我喜欢我的头发。老尼姑说,你尘缘未断,本来就不该来这里,你现在就走
吧。秋仪说,我不剃发,我也不走。老尼姑说,这不行,留发无佛,皈佛无发,你必须作出
抉择。秋仪怒睁双眼,她跺跺脚说,好,用不着你来逼我,我自己绞了它。秋仪抓起剪刀,
另一只手朝上拎起头发,刷地一剪下去,满头的黑发轻飘飘地纷纷坠落在庵堂里,秋仪就哭
着在空中抓那些发丝。
秋仪剃度后的第三天,老浦闻讯找到了玩月庵。那天没有香火,庵门是关着的。老浦敲
了半天门,出来开门的就是秋仪,秋仪看看是老浦,迅速地把门又顶上了,她冲着老浦说了
一个字,滚。老浦乍地没认出是秋仪,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晚了,秋仪在院子里对谁说,别开
门,外面是个小偷。老浦继续敲门,里面就没有动静了。老浦想想不甘心,他绕到庵堂后
面,想从院墙上爬过去,但是那堵墙对老浦来说太高了,老浦从来没干过翻墙越窗这类事。
老浦只好继续敲门,同时他开始拼命地推,慢慢地听见里面的门闩活动了,门掩开了一点,
老浦试着将头探了进去,他的肩膀和身体卡在门外。秋仪正站在门后,冷冷地盯着老浦伸过
来的脑袋,老浦说,秋仪,我总算又见到你了,你跟我回去吧。秋仪用双手捂住了她的头
顶,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老浦竭力在门缝里活动,他想把肩膀也挤进去。老浦说,
秋仪,你开开门呀,我有好多话对你说,你干什么把头发剃掉呢?现在外面没事了。你用不
着东躲西藏了,可你为什么要把头发剃掉呢?老浦的一只手从门缝里伸进来,一把抓住了秋
仪的黑袍。秋仪像挨了烫一样跳起来,她说,你别碰我!老浦抬起眼睛哀伤地凝视着秋仪,
秋仪仍然抱住她的头,她尖声叫起来,你别看我!老浦的手拼命地在空中划动,想抓住秋仪
的手,门板被挤压得嘎嘎地响。这时候秋仪突然从门后操起了一根木棍,她把木棍举在半空
中对老浦喊,出去,给我滚出去,你再不滚我就一棍打死你。
老浦沮丧地站在玩月庵的门外,听见秋仪在里面呜呜地哭了一会儿。老浦说,秋仪你别
犟了,跟我回去吧,你想结婚我们就结婚,你想怎样我都依你,但是秋仪已经踢踢吐吐地走
掉了。老浦面对着一片死寂,只有茂密的竹林在风中飒飒地响,远远的村舍里一只狗在断断
续续地吠,玩月庵距城市十里之遥,其风光毕竟不同于繁华城市。这一天老浦暗暗下决心跟
秋仪断了情丝,他想起自己的脑袋夹在玩月庵的门缝里哀求秋仪,这情景令他斯文扫地,老
浦想世界上有许多丰满的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又何苦天天想着秋仪呢,秋仪不过是翠云坊的
一个妓女罢。
1952年老浦的阔少爷的奢侈生活遭到粉碎性的打击,浦家的房产被政府没收,从祖上
传下来的巨额存款也被银行冻结,老浦的情绪极其消沉,他天天伏在电力公司的写字桌上打
瞌睡。有一天老浦接到一个电话,是小萼打来的,小萼告诉老浦她出来了,她想让老浦领她
去见秋仪。老浦说,找她干什么?她死掉一半了,你还是来找我,我老浦好歹还算活着。
在电力公司的门口,老浦看见小萼从大街上姗姗而来,小萼穿着蓝卡其列宁装,黑圆口
市鞋,除了走路姿势和左顾右盼的眼神,小萼的样子与街上的普通女性并无二致。小萼站在
阳光里对老浦嫣然一笑,老浦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她比原先漂亮多了,他的心为之怦然一动。
正巧是吃午饭的时间,老浦领着小萼朝繁华的饭店街走,老浦说,小萼你想吃西餐还是
中餐?小萼说,西餐吧,我特别想吃猪排、牛排,还有罐焖鸡,我已经两年没吃过好饭了。
老浦笑着连声允诺,手却在西装口袋里紧张地东掏西挖,今非昔比,老浦现在经常是囊中羞
涩的。老浦估量了一下口袋里的钱,心想自己只好饿肚子了。后来两个人进了著名的企鹅西
餐社,老浦点菜都只点一份,自己要了一杯荷兰水。小萼快活地将餐巾铺在膝上,说,我的
口水都要掉下来了。老浦说,只要你高兴就行,我已经在公司吃过了,我陪你喝点酒水吧。
后来就谈到了秋仪,小萼说,我真不相信,秋仪那样的人怎么当了姑子,她是个喜欢热
闹的人。老浦说,鬼知道,这世道乱了套,什么都乱了。小萼用刀叉指了指老浦的鼻子,她
说,你薄情寡义,秋仪恨透了你才走这条路。老浦摊开两只手说,她恨我我恨谁去,我现在
也很苦,佩不上她了。小萼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秋仪好可怜,不过老浦你说得也对,
如今大家只好自顾自了。
侍者过来结帐,幸好还没有出洋相。老浦不失风度地给了小费。离开西餐社时小萼是挽
着老浦的手走的。老浦想想自己的窘境,不由得百感交集。看来是好梦不再了,在女人面前
一个穷酸的男人将寸步难行。两人各怀心事地走,老浦一直把小萼送到玻璃瓶加工厂。小萼
指了指竹篱笆围成的厂区说,你看我呆的这个破厂,无聊死了。老浦说,过两天我们去舞厅
跳舞吧。小萼说,现在还有舞厅吗?老浦说,找找看,说不定还有营业的。小萼在原地划了
一个狐步,她说,该死,我都快忘了。小萼抬起头看看老浦,突然又想起秋仪,那么秋仪
呢?小萼说,我们还是先别跳舞了,你带我去看秋仪吧。老浦怨恨地摇摇头,我不去了,她
把我夹在门缝里不让进去,要去你自己去吧。小萼说,我一个人怎么去?我又不认识路,再
说我现在也没有钱给她买礼物。不去也行,那么我们就去跳舞吧。
三天后小萼与老浦再次见面。老浦这次向同事借了钱装在口袋里,他们租了一辆车沿着
商业街道一路寻找热闹的去处。舞厅酒吧已经像枯叶一样消失了,入夜的城市冷冷清清,店
铺稀疏残缺的霓虹灯下,有一些身份不明者蜷缩在被窝里露宿街头。他们路过了翠云坊口的
牌楼,牌楼上挂着横幅和标语,集结在这里做夜市的点心摊子正在纷纷撤离。小萼指着一处
摊子叫老浦,快,快下去买一客水晶包,再迟就赶不上了。老浦匆匆地跳下去,买了一客水
晶包,老浦扶着车子望了望昔日的喜红楼,喜红楼黑灯瞎火的,就像一块被废弃的电影布
景。老浦说,小萼,你想回去看看吗?小萼咬了一口水晶包,嘴里含糊他说,不看不看,看
了反而伤心,老捕想了想说,是的,看了反而伤心。他们绕着城寻找舞厅,最后终于失望
了,有一个与老浦相熟的老板从他家窗口探出头,像赶鸡似的朝他们挥手,他说,去,去,
回家去,都什么年代了,还想跳舞?要跳回床上跳去,8家舞厅都取缔啦。老浦怅然地回到
黄包车上,他对小萼说,怎么办?剩下的时间怎么打发呢?小萼说,我也不知道,我随便
你。老浦想了想说,到我那里去跳吧。我现在的房子很破,家具也没有,不过我还留着一罐
德国咖啡,还有一台留声机,可以跳舞,跳什么都行。小萼笑了笑,抿着嘴说,那就走吧,
只要别撞上旁的女人就行。
这一年老浦几易其居,最后搬到电力公司从前的车库里。小萼站在门口,先探头朝内张
望了一番,她说,想不到老浦也落到了这步田地。老浦说,世事难测,没有杀身之祸就是幸
运了。小萼走进去往床上一坐,两只脚噗地一敲,皮鞋就踢掉了。小萼说,老浦,真的就你
一个人?老浦拉上窗帘,回头说,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呀,我母亲到我姐姐家住了,我现在更
是一个人啦。
小萼坐在床上翻着一本电影画板,她抬头看看老浦,老浦也呆呆地朝她看。小萼笑起来
说,你傻站着干什么?放音乐跳舞呀。老浦说,我的留声机坏了。小萼说,那就煮咖啡呀。
老浦说,炉子也熄掉了。小萼就用画报蒙住脸咯咯地笑起来,她说,老浦你搞什么鬼?你就
这样招待我吗?老浦一个箭步冲到床上,揽住小萼的腰,老浦说我要在床上招待你,说着就
拉灭了电灯。小萼在黑暗中用画报拍打着老浦,小萼喘着气说,老浦你别撩我,我欠着秋仪
的情。老浦说这有什么关系,现在谁也顾不上谁了。小萼的身体渐渐后仰,她的手指习惯性
地掐着老浦的后背。小萼说,老浦呀老浦,你让我怎么去见秋仪?老浦立刻就用干燥毛糙的
舌头控制了小萼的嘴唇,于是两个人漂浮在黑暗中,不再说话了。
玻璃瓶加工厂总共有二十来名女工,其中起码有一半是旧日翠云坊的女孩,她们习惯于
围成一圈,远离另外那些来自普通家庭的女工。工作是非常简单的,她们从堆成小山的玻璃
瓶中挑出好的,清洗干净,然后这些玻璃瓶被运送出去重新投入使用。当时人们还不习惯于
这种手工业的存在,许多人把玻璃瓶加工厂称做妓女作坊。
小萼的工作是清洗玻璃瓶,她手持一柄小刷子伸迸瓶口,沿着瓶壁旋转一圈,然后把里
面的水倒掉,再来一遍,一只绿色的或者深棕色的玻璃瓶就变得光亮干净了。小萼总是懒懒
地重复她的劳动,一方面她觉得非常无聊,另一方面她也清醒地知道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轻
松省力的工作了。小萼每个月领十四元工资,勉强可以维持生计。头一次领工资的时候小萼
很惊诧,她说,这点钱够干什么用?女厂长就抢白她说,你想干什么用?这当然比不上你从
前的收入,可是这钱来得干净,用得踏实。小萼的脸有点挂不住,她说,什么干净呀脏的,
钱是钱,人是人,再干净的人也要用钱,再脏的人也要用钱,谁不喜欢钱呢?女厂长很厌恶
地瞟了小萼一眼,然后指着另外那些女工说,她们也领这点儿工资,她们怎么就能过?一出
门小萼就骂,白花花,一脸麻,真恶心人。原来女厂长是个麻脸,小萼一向认为麻脸的人是
最刁钻可恶的。她经常在背后挖苦女厂长的麻脸,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女厂长的耳朵里,女厂
长气得把玻璃瓶朝小萼身上砸。她是个身宽体壮的山东女人,扑上来把小萼从女工堆里拉出
来,然后就揪住小萼的头发往竹篱笆上撞,女厂长说,我是麻脸,是旧社会害的,得了天花
没钱治,你的脸漂亮,可你是个小婊子货,你下面脏得出蛆,你有什么脸对别人说三道四
的?小萼知道自己惹了祸,她任凭暴怒的女厂长扳铸的脸往竹篱笆上撞,眼泪却簌簌地掉了
下来。女工纷纷过来拉架,小萼说,你们别管,让她把我打死算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
这天夜里小萼又去了老浦的汽车库。小萼一见老浦就扑到他怀里哭起来。老浦说小萼你
怎么啦?小萼呜咽着说,麻脸打我。老浦说。她为什么打你?小萼说,我背后骂了她麻脸。
老浦禁不住吭地笑出声来,那你为什么要在背后骂她呢?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现在不比在喜
红楼,凡事不能大任性,否则吃亏还在后面呢。小萼仍然止不住她的眼泪,她说,鸨母没有
打过我,嫖客也没有打过我,就是劳动营的人也没有打过我,我倒被这个麻脸给打了,你让
我怎么咽得了这口气?老浦说,那你想怎么样呢?小萼用手抓着老浦的衣领,小萼说,老
浦,我全靠你了,你要替我出这口气,你去把麻脸揍一顿:老浦苦笑道,我从来没打过人,
更不用说去打一个女人了。小萼的声音就变了,她用一种悲哀的目光盯着老浦说,好你个老
浦,你就忍心看我受气受昔,老浦你算不算个男人?你要还算是男人就别给我装蒜,明天就
去揍她!老浦说,好吧,我去找人揍她一顿吧。小萼又叫起来,不行,我要你去揍她,你去
揍了她我才解气。老浦说,小萼你真能缠人,我缠不过你。
老浦觉得小萼的想法简直莫名其妙,但他第二天还是埋伏在玻璃瓶加工厂外面攻击了麻
脸女人。老浦穿着风衣,戴着口罩站在那里等了很久,看见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女人从里面
出来,她转过身锁门的时候老浦迎了上去,老浦说,对不起,女人回过头,老浦就朝她脸上
打了一拳,女人尖叫起来,你干什么?老浦说,你别瞎叫,这就完了。老浦的手又在她臀部
上拧了一把,然后他就跑了。女人在后面突然喊起来,流氓,抓流氓呀!老浦吓了一跳,拼
命地朝一条弄堂里跑,幸好街上没有人,要是有人追上了他就狼狈了。老浦后来停下来喘着
粗气,他想想一切都显得很荒唐,也许他不该拧麻脸女人的臀部,这样容易造成错觉,好像
他老浦守在门口就是为了吃麻脸女人的豆腐。老浦有点自怜地想,为了女人他这大半辈子可
没少吃苦。
老浦回到他的汽车库,门是虚掩着的。小萼正躺在床上剪脚指甲,看见老浦立刻把身子
一弓,钻进了被窝。小萼说,你跑哪里去风流了?老浦说,那,不是你让我替你去出气吗?
我去打了麻脸女人一顿,打得她鼻青脸肿,趴在地上了,小萼咯咯地笑起来,她说,老浦你
也真实在,我其实是拭试你对我疼不疼,谁要你真打她呀?老浦愣在那里听小萼疯笑着,笑
得喘不过气来。老浦想他怎么活活地被耍了一回,差一点出了洋相。老浦就骂了一句,你他
妈的神经病。小萼笑够了就拍了拍被子,招呼老浦说,来吧,现在轮到我给你消气了。老浦
沉着脸走过去掀被子,看见小萼早已光着了,老浦狠狠地掐了她一下,咬着牙说,看我怎么
收拾你,我今天非要把你弄个半死不活,小萼勾起手指刮刮老浦的鼻子,她说,就怕你没那
个本事嘛。
汽车库里的光线由黄渐渐转至虚无,最后是一片幽暗。空气中有一种言语不清的甜腥气
味。两个人都不肯起床,突然砰地一声,窗玻璃被什么打了一下,老浦腾地跳起来,掀开窗
帘一看原来是两个小男孩在掷石子玩。老浦捂着胸口骂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是谁
来捉奸呢。小萼在床上问,是谁,不是秋仪吧?老浦说,两个孩子。小萼跳下床,朝一只脸
盆里解手。老浦叫了起来,那是我的脸盆!小萼蹲着说,那有什么关系?我马上泼掉就是
了。随手就朝修车用的地沟里一泼。老浦又叫起来,哎呀,泼在我的皮鞋上了!原来老浦的
皮鞋都是扔在地沟里的。老浦赶紧去捞他的皮鞋,一摸已经湿了。老浦气得把鞋朝墙角一
摔,怎么搞的,你让我明天穿什么?小萼说,买双新皮鞋好了。老浦苦笑了一声,你说得轻
巧,老子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哪儿有钱买皮鞋?小萼见老浦真的生气,自己也很不高兴,
小萼撅着嘴说,老浦你还算不算个男人,为双破皮鞋对我发这么大的火。就坐在那里不动
了。
老浦沮丧地打开灯,穿好了衣服。看看小萼披着条枕巾背对着他,好像要哭的样子,老
浦想他真是拿这些女人没有办法。老浦走过去替小萼把衣裙穿好,小萼才破涕而笑。我肚子
饿了。小萼说。肚子饿了就出去吃饭,老浦说。去哪里吃?去四川酒家好吗?出去了再说
吧,老浦从枕头下摸出他的金表,叹口气说,不知道它能换多少钱?小萼说,你要把金表当
掉吗?老浦说,只能这样,我手上已经一文不名了,这事你别对人说,说出去丢我的脸,小
萼皱看眉头说,这多不好,我们就饿上一顿吧。老浦挽住小萼的手说,走,走,你别管那么
多,我老浦从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是死是活呢。
两个人拉扯着走出汽车库。外面的泥地上浮起了一些水洼,原来外面下过雨了,他们在
室内浑然不知。风吹过来已经添了很深的秋意。小萼抱着肩膀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老浦
说,又怎么了?小萼抬头看看路边的树,看看树枝上暗蓝色的夜空,她说,天凉了,又要过
冬天了。老浦说,那有什么办法?秋天过去总归是冬天。小萼说,我怕,我一个人呆在宿舍
里怎么熬过这个冬天?没有火烤了,也没有丝棉棉袍,这个冬天怎么过?老浦说,你怕冷,
没关系,我会把你捂得很暖和的。小萼看了眼老浦,低下头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我们老在
一起没有名分不行,老浦你干脆娶了我吧。老浦愣了一会儿,说,结婚好是好,可是我怕养
不活你。我该结婚的时候不想结婚,到想结婚时又不该结婚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个穷光蛋
吗?小萼芜尔一笑,走过来勾住了老浦的手,我这样的人也只能嫁个穷光蛋了,你说是不
是?
在剩余的秋天里,老浦为他和小萼的婚事奔波于亲朋好友之间,目标只是借钱。老浦答
应了小萼要举行一个像样的婚礼,要租用一套单门独院,另外小萼婚后不想去玻璃瓶工厂上
班了,一切都需要钱。最重要的一点是小萼已经怀孕了。老浦依稀记得有人告诉过他,只有
最强壮的男人才会使翠云坊的女孩怀孕,老浦为此感到自豪。
没有多少人肯借钱给老浦。亲戚们或者是冷脸相待,或者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老浦
知道这些人的潜台词,你是个著名的败家浪荡子,借钱给你等于拿银子打水漂玩,我们玩不
起,老浦于是讪讪地告辞,把点心盒随手放在桌上。老浦从不死缠硬磨,即使是穷困潦倒,
也维护一贯的风度和气派,只是心里暗叹人情淡薄,想想浦家发达的时候,这些人恨不得来
舔屁眼,现在却像见瘟神一样躲着他。老浦只好走最后一步棋,去求母亲帮忙。他本来不想
惊动她,浦太太是决计不会让他娶小萼的。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向她摊牌了,于是老浦又提
了礼盒去他姐姐家。
浦太太果然气得要死要活,她指着老浦的鼻子说,你是非要把我气死不可了,好端端一
个上流子弟,怎么就死死沾着两个婊子货?我不会给你钱,你干脆把我的老命拿走吧。老浦
耐心地劝说着,他说,小萼是个很好的姑娘,我们结了婚会好好过的。浦太太说,再好也是
个婊子货,你以为这种女人她会跟你好好过吗?老浦说,妈,我这是在求你,小萼已经怀孕
了,浦太太鼻孔里哼了一声,怀孕了?她倒是挺有手段,浦家的香火难道要靠一个婊子来续
吗?老浦已经急得满脸通红,他嗓音嘶哑着说,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浦太太最后瘫坐在一张藤椅上嚎陶大哭。老浦有点厌恶地看着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他想,
这是何必呢?我老浦没杀人没放火,不过是要和翠云坊的小萼结婚。为什么不能和妓女结
婚?老浦想他偏偏就喜欢上了小萼,别人是没有办法的。
浦太太最后递给老浦一个铁皮烟盒。烟盒里装着五根金条。浦太太冷冷地看着老浦,浦
家只有这点儿东西了,你拿去由着性子败吧,败光了别来找我,我没你这个儿子了。老浦把
烟盒往兜里一塞,对母亲笑了笑说,您不要我来我就不来,反正我也不要吃您的奶了。
1953年冬天,老浦和小萼的婚礼在一家闻名南方的大饭店里举行。虽然两家亲友都没
有到场,宾客仍然坐满了酒席。老浦遍请电力公司的所有员工,而小萼也把旧日翠云坊的姐
妹们都请来了。婚礼极其讲究奢华,与其说是习惯使然,不如说是刻意安排,老浦深知这是
他一生的最后一次欢乐了。电力公司的同事发现老浦在豪饮阔论之际,眉宇间凝结着牢固的
忧伤。而婚礼上的小萼身披白色婚纱,容光焕发地游弋于宾客之间,其美貌和风骚令人倾
倒。人们知道小萼的底细,但是在经过客观的分析和臆测之后,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了。婚
礼永远是欢乐的,它掩盖了男人的污言秽语和女人的阴暗心理”昔日翠云坊的妓女早已看出
小萼体态的变化,她们对小萼一语双关他说,小萼,你好福气呐。小萼从容而妩媚地应酬着
男女宾客,这时有个侍者托着一个红布包突然走到小萼面前,说,有个尼姑送给你的东西,
说是你的嫁妆。小萼接过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紫贡缎面的首饰盒,再打开来,里面
是一只龙凤镯,镯上秋仪的名字赫然在目。小萼的脸煞地白了,她颤声问侍者,她人呢?侍
者说,走了,她说她没受到邀请。小萼提起婚纱就朝外面跑,嘴里一迭声喊着好秋仪好姐
姐。宾客们不知所以然,都站起来看。老浦摆摆手说,没什么,是她姐姐从乡下来了。旁边
有知情的女宾捂嘴一笑,对老浦喊,是秋仪吧?老浦微微红了脸说,是秋仪,你们也知道,
秋仪进了尼姑庵。
小萼追出饭店,看见秋仪身着黑袍站在街对面吵灯下。小萼急步穿越马路时看见秋仪也
跑了起来,秋仪的黑袍在风中飒飒有声。小萼就站在路上叫起来,秋仪,你别跑,你听我说
呀。秋仪仍然头也不回,秋仪说,你回去结你的婚,什么也别说,小萼又追了几步就蹲下来
了,小萼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她说,秋仪,你怎么不骂我?原本应该是你跟老浦结婚的,你
怎么不骂我呢?秋仪现在站在一家雨伞店前,她远远地看着哭泣的小萼,表情非常淡漠。等
到小萼哭够了抬起头,秋仪说,这有什么可哭的?世上男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一个老浦,
我现在头发还没长好,也不好出来嫁人,我只要你答应跟老浦好好过,他对得起你了,你也
要对得起他。小萼含泪点着头,她看见秋仪在雨伞店里买了把伞,秋仪站在那里将伞撑开又
合拢,嘴里说,我买伞干什么?天又不下雨,我买伞干什么?说着就把伞朝小萼扔过来,你
接着,这把伞也送给你们吧,要是天下雨了,你们就撑我这把伞。小萼抱住伞说,秋仪,好
姐姐,你回来吧,我有好多话对你说。秋仪的眼睛里闪烁着冷静的光芒,很快地那种光芒变
得犀利而残酷,秋仪直视着小萼的腹部冷笑了一声,怀上老浦的种了?你的动作真够快的。
小萼又啜泣起来,我没办法,他缠上我了。秋仪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他缠你还是你缠他?别
把我当傻瓜,我还不知道你小萼?天生一个小婊子,打死你也改不了的。
秋仪的黑袍很快消融在街头的夜色中。小萼觉得一切如在梦中,她和老浦都快忘了秋仪
了,也许这是有意的,也许本来就该这样,男人有时候像驿车一样,女人都要去搭车,搭上
车的就要先赶路了。小萼想秋仪不该怪她,就是怪她也没用,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小萼
拿着那把伞走回饭店去,看见老浦和几个客人守在门口,小萼整理了一下头饰和婚纱,对他
们笑了笑,她说,我们继续吧,我把他送走了。
小萼走到门口,突然想到手里的伞有问题。伞就是散,在婚礼上送伞是什么意思呢?咒
我们早日散伙吗?小萼这样想着就把手里的伞扔到了街道上。她看见一辆货车驶过,车轮把
伞架辗得支离破碎,发出一种异常清脆的声响,噼,啪。
房子是租来的,老浦和小萼住楼下两问,楼上住着房东夫妇,那对夫妇是唱评弹的,每
天早晨都练嗓,男的弹月琴,女的弹琵琶,两个人经常唱的是《林冲夜奔》里的弹词开篇。
老浦和小萼都是喜睡懒觉的人,天天被吵得厌烦,又不好发作,于是就听着,后来两个人就
评论起来了,小萼说,张先生唱得不错,你听他嗓子多亮,老浦说,张太太唱得好,唱得有
味道。小萼就用时朝老浦一捅,说,她唱得好,你就光听她吧。老浦说,那你就光听他的
吧。两个人突然都笑起来,觉得双方都是心怀鬼胎。
住长了老浦就觉得张先生的眼睛不老实,他总是朝小萼身上不该看的地方看,小萼到外
面去倒痰盂的时候张先生也就跟出去拿报纸,有一次老浦看见张先生的手在小萼臀部上停留
了起码五秒钟,不知说些什么,小萼咯咯地笑起来。老浦的心里像落了一堆苍蝇般地难受。
等到小萼回来,老浦就铁青着脸追问她,你跟张先生搞什么名堂,以为我看不见?小萼说,
你别乱吃醋呀,他跟我说了一个笑话,张先生就喜欢说笑话,老浦鼻孔里哼了一声,笑话?
他会说什么笑话,小萼扑哧一笑说,挺下流的,差点没把我笑死,你要听吗?老浦说,我不
听,谁要听他的笑话,我告诉你别跟他太那个了,否则我不客气。小萼委屈地看着老浦说,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再说我拖着身子,我能跟他上床吗?老浦说,幸亏你
大肚子了,否则你早就跟他上床了,反正我白天在公司,你们偷鸡摸狗方便得很,小萼愣愣
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就哭起来,跑到床背后去找绳子,小萼跺着脚说,老浦你冤枉我,我就
死给你看。吓得老浦不轻,扑过去抢了绳子朝窗外扔。
小萼闹了一天,老浦只好请了假在家里陪她。老浦看小萼哭得可怜,就把她抱到床上,
偎着她说些甜蜜的言语,说着说着老浦动了真情,眼圈也红了,老浦的手温柔而忧伤地经过
小萼的脸、脖颈、乳房,最后停留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老浦说,别哭,你哭坏了我怎么办?
小萼终于缓过气来,她把老浦的手抓住贴在自己脸上摩挲着,小萼说,我也是只有你了,我
从小爹不疼娘不爱,只有靠男人了,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只有死给你看。
整个冬天漫长而寂寞,小萼坐在火炉边半睡半醒,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透过玻璃窗
可以看见院子里的唯一棵梧桐树,树叶早已落尽,剩下许多混乱的枝子在风中抖动。窗外没
有风景,小萼就长时间地照镜子,因为辞掉了玻璃瓶加工厂的工作,天天闲居在家,小萼明
显地发胖了,加上怀孕后粗壮的腰肢,小萼对自己的容貌非常失望。事实上这也是她不愿外
出的原因,楼上张家夫妇的家里似乎总是热闹的,隔三差五的有客人来,每次听到楼梯上的
说笑和杂沓脚步声,小萼就有一种莫名的妒嫉和怨恨,她不喜欢这种冷清的生活,她希望有
人到家里来。
有一天张先生把小萼喊上去打麻将。小萼很高兴地上楼了,看见一群陌生的男女很诡秘
地打量着她,小萼镇定自若地坐到牌桌上,听见张先生把二饼喊成胸罩,小萼就捂着嘴笑。
有人给小萼递烟,她接过就抽,并且吐出很圆的圈儿。这次小萼玩得特别快活,下搂时已经
是凌晨时分,她摸黑走到床边,看见老浦把被窝卷紧了不让她进去,老浦在黑暗中说,天还
没亮呢,再去玩。小萼说,这有什么,我成天闷在家里,难得玩一回,你又生什么气?老浦
说,我天天在公司拼命挣钱养家,回来连杯热茶也喝不上,你倒好,麻将搓了个通宵。
小萼就去掀被子,朝老浦的那个地方揉了揉,好啦别生气啦,以后再也不玩了。我要靠
你养活,我可不敢惹你生气,老浦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小萼说,你叹什么气呀?你是我男
人,你当然要养我。现在又没有妓院了,否则我倒可以养你,用不着看你的脸色了。老浦伸
手敲了敲床板,怒声说,别说了,越说越不像话,看来你到现在还忘不了老本行。
结婚以后老浦的脾气变得非常坏,小萼揣测了众多的原因,结果又一一排除,又想会不
会是自己怀孕了,在房事上限制了老浦所致呢?小萼想这全要怪肚子里的孩子,想到怀孕破
坏了她的许多乐趣,小萼又有点迁怒于未出世的孩子。什么事情都是有得必有失,这一点完
全背离了小萼从前对婚姻的幻想。
在玩月庵修行的两年中,秋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听说小萼和老浦结婚,第二次是得到
姑妈的报丧信,说是她父亲坐在门口晒太阳时,让一辆汽车撞飞了起来,再也醒不了了。秋
仪回家奔丧,守灵的时候秋仪从早到晚地哭,嗓子哭破了,几天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一半在
哭灵,一半则是在哭她自己。料理完丧事后秋仪昏睡了两天两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小萼和
老浦在一块巨大的房顶上跳舞,而她在黑暗中悲伤地哭泣,她的死去的父亲也从棺材中坐起
来,与她一起哭泣。秋仪就这样哭醒了。醒来长久地回味这个梦,她相信它是一种脆弱和宣
泄,并没有多少意义。
秋仪的姑妈拿了一只方戒给秋仪说,这是你的东西吧,我炒蚕豆的时候在锅里发现的。
秋仪点了点头,想到那次路过家门不入的情景,眼圈又有点红。姑妈说,你什么时候回庵里
呢?我给你准备了一坛子咸菜,你喜欢吃的。秋仪瞥了眼姑妈的脸,那么我是非回庵里去
啦?我要是不想当姑子了呢?姑妈有点窘迫他说,我也不是赶你回去,这毕竟是你的家,回
不回去随你的便。秋仪扭过脸去说,我就是要听你说真话,到底想不想留我?姑妈犹豫了一
会儿,轻声说,回去也好,你做了姑子,街坊邻居都没有闲话可说了,秋仪的眼睛漠然地望
着窗外破败的街道,一动不动,泪珠却无声地滴落在面颊上。过了一会儿,秋仪咬着嘴唇
说,是啊,回去也好,外面的人心都让狗吃了。
第二天秋仪披麻戴孝地回到玩月庵。开门的是小尼姑,她把门打开,一看是秋仪就又关
上了。秋仪骂起来,快开门呀,是我回来了。她听见小尼姑在院子里喊老尼姑,秋仪回来
了,你来对她说。秋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拼命地撞着门。等了一会儿,老尼姑来了,老
尼姑在门里说,你还回来干什么?你骗了我们;玷污了佛门,像你这样的女人,竟然有脸进
庵门,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秋仪尖叫起来,用拳头撞着门,我听不懂你的鬼话,我要进
去,快给我开门。老尼姑在里面咔哒上了一条门闩,她说,我们已经用水清洗了庵堂,你不
能再回来了,你已经把玩月庵弄得够脏的了,秋仪突然明白眼前的现实是被命运设计过的深
渊绝境,一种最深的悲怆打进她的内心深处,秋仪的身体渐渐像沙子一样下陷,她伏在门上
用前额叩击庵堂大门时已是泣不成声,秋仪说,让我进去吧,我想躲一躲。我不愿意回去,
外面的人心都让狗吃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回来了,你们就再收留我一次吧。玩月庵的大门被
秋仪撞得摇摇欲坠,狗在院子里狂吠起来。老尼姑说,你走吧,你回来也没有饭吃了,施主
少了,庵里的口粮也少了,多一张嘴吃饭我们就要挨饿。秋仪立刻喊起来,我有钱,我可以
养活你们,你不要担心我分口粮,我的钱买口粮吃到老死也吃不完呐。老尼姑说了一句,那
脏钱你留看自己用吧。秋仪听见她的迟滞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庵里的狗也停止了吠叫。秋仪
重新面临一片死寂的虚无,反而是欲哭无泪。
附近的竹林里有几个农民在拔冬笋。他们目睹了秋仪在玩月庵前吃闭门羹的场景。秋仪
面如上灰,黑白相杂的衣袍在风中伤心地飘拂。后来她开始满地寻找树枝杂木,收拢了一齐
码在玩月庵的门前,农民们猜到她想引柴纵火,他们紧张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议论她会不
会带着火种。然而秋仪没带火种,也许她最后缺乏火烧玩月庵的勇气。秋仪后来坐在柴禾堆
上扶腮沉思了很长时间,其容颜憔悴而不乏美丽。竹林里的农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秋仪,有
一个说:听说她从前是一个妓女。然后他们看见秋仪从柴禾堆上站了起来,她脱下身上的黑
袍,用力撕成几条,挂在庵门的门环上。秋仪里面穿的是一件蓝底红花的织锦缎紧身突祆,
色彩非常鲜艳,她站在玩月庵前环顾四周,在很短的时间内复归原状。农民们后来看见秋仪
提着个小包裹,扭着腰肢,悄悄地经过了竹林,她的你上并没有悲伤。
到了1954年,政府对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妓女不再心存芥蒂,专门为妓女开设的劳动训
练营几乎全撤销了。秋仪知道了这个消息,心中反而怅然,她想她何苦这样东躲西藏的,祸
福不可测,如果当初不从那辆卡车上跳下来,她就跟着小萼一起去了。也许还不会弄到现在
走投无路的局面。
秋仪回到她的家里时姑妈很吃惊,她说,你真的回来了?再也不去庵里了?秋仪把小包
裹朝床上一扔,说,不去了,做尼姑做腻了,想想还是回来过好日子吧。姑妈的脸色很难
看,她说,哪儿会有你的好日子过呢?你是浪荡惯了的女孩,以后怎么办?秋仪说,不用你
操心,我迟早要嫁人的,只要是个男的,只要他愿意娶我,不管是阿猫阿狗,我都嫁。姑妈
说,嫁了以后又怎么办呢?你能跟人家好好过日子吗?秋仪笑了笑说,当然能,俗话说嫁鸡
随鸡嫁狗随狗,别人能我为什么不能?
姑妈一家对秋仪明显是冷淡的。秋仪也就不给他们好脸色看,做什么事都摔摔打打的。
秋仪什么都不在乎,因此无所畏惧,只是有一次她扫地时看见了半张照片埋在垃圾里,捡照
片的时候秋仪哭了,那是从一张全家福上撕下来的,光把秋仪一个人撕下来了,拍照时秋仪
才八九岁的样子,梳着两条细细的小辫,对着照像机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秋仪抓着半张照
片,身体剧烈地颤动起来,她一脚踢开姑妈的房门,摇着照片喊,谁干的,谁这么恨我?姑
妈不在,秋仪的表弟在推着刨子于木工活,表弟不屑地瞟了秋仪一眼,是我干的,我恨你。
秋仪说,你凭什么恨我?我碍你什么事了?表弟说,你回来于什么?弄得我结婚没房子。你
既然在外面鬼混惯了,就别回来假正经了,搅得家里鸡犬不宁。秋仪站在那儿愣了会儿,突
然佯笑着说,你倒是实在,可是你不摸老娘的脾气,有什么事尽管好好说,惹急了我跟你们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表弟的脸也转得快,马上嘻笑着说,好表姐,那么我就跟你商量了,求
求你早点儿嫁个人吧,你要是没有主我来当媒人,东街那个冯老五对你就很有意思。秋仪怒
喝了一声,闭上你的臭嘴,我卖X卖惯了,用得着你来教?说着用力把门一撞,人就踉跄着
走出了家门。
冬天的街道上人迹稀少,秋仪靠着墙走,一只手神经质地敲着墙和关闭的店铺门板,不
仅是冬天的街道,整个世界也已经空空荡荡。秋仪走过凤凰巷,她忘不了这条小巷,十六岁
进喜红楼之前她曾经在这里走来走去,企盼一个又英俊又有钱的男人扳铸的贞操买走,她拒
绝了许多男人,最后等来了老浦。如果说十六岁的秋仪过了一条河,老浦就是唯一的桥,在
这个意义上秋仪无法忘记者浦给她的烙印和影响。那时候凤凰巷里的人都认识秋仪,几年过
去了,社会已经起了深刻的变化,现在没有人朝秋仪多看一眼,没有人认识喜红楼的秋仪
了。秋仪走过一家羊肉后,听见店里有人喊她的名字,一看是瑞凤,瑞凤从店里跑出来,一
把拉住她的手说,真的是你?你不是进尼姑庵了吗?秋仪说,不想呆那儿了,就跑出来了。
瑞凤拍拍手说,我说你迟早会出来,翠云坊的女孩在尼姑庵怎么过呢?瑞凤嘻嘻地笑了一
气,又说,你去哪里?秋仪说,哪里也不去,满街找男人呢。瑞凤会意地大笑起来,硬把秋
仪拉进羊肉店喝羊汤。
原来瑞凤就嫁了这家羊肉店的老板,秋仪扫了一眼切羊糕的那个男人,虽然肥胖了一
些,面目倒也老实和善。秋仪对瑞凤说,好了,都从良了。就剩下我这块糟头肉,不知会落
到哪块案板上?瑞凤说,看你说得多凄惨,你从前那么红,男人一大把,还不是随你挑。秋
仪说,从前是从前呀,说完就闷着头喝羊汤。瑞凤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忘了告诉你小萼
生了个儿子,八斤重呢。你吃到红蛋了吗?秋仪淡然一笑,默默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
问,他们两个过得好吗?瑞凤说,好什么,听说老是吵架,小萼那人你最了解,爱使小性
子,动不动寻死觅活的。我看小萼是死不了的,倒是老浦非让她缠死不可。秋仪低着头说,
这是没办法的,一切都是无意。瑞凤说,你要去看他们吗?秋仪又摇头,她说,结婚时去看
过一次就够了,再也不想见他们。
秋仪起身告辞时瑞凤向她打听婚期,秋仪想了想说,快了,凑合一下就快了。瑞凤说,
你别忘了通知我们,姐妹一场,喜酒都要来喝的秋仪说,到时再说吧,要看嫁给什么人了。
半个月后秋仪嫁给了东街的冯老五,秋仪结婚没请任何人。过了好久有人在东街的公厕
看见秋仪在倒马桶,身后跟着一个鸡胸驼背的小男人。昔日翠云坊的姐妹们听到这个消息都
惊诧不已,她们不相信秋仪会把下半辈子托付给冯老五,最后只能说秋仪是伤透了心,破罐
子破摔了,她们普遍认为秋仪的心里其实只有老浦,老浦却被小萼抢走了。
老浦给儿子取名悲夫。小萼说,这名字不好,听着刺耳,不能叫乐夫或者其他名字吗?
老浦挥挥手说,就叫悲夫,有纪念意义。小萼邹起眉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老浦抱起儿
子,凝视着婴儿的脸,他说,就这个意思,悲夫,老大徒伤悲,想哭都哭不出来啦。
小萼坐月子的时候老浦雇了一个乡下保姆来,伺候产妇和洗尿布。老浦干不来这些零碎
杂事,也不想干。咬着牙请了保姆,借了钱付保姆的工钱。这样过了一个月,老浦眼看着手
头的钱无法应付四口之家,硬着头皮就把保姆辞掉了。小萼事先不知道此事,她仍然等着保
姆送水泡蛋来,等等不来,小萼就拍着床说,想饿死我吗,怎么还不送吃的来?老浦手里握
着两只鸡蛋走进来,他说你自己起来烧吧,保姆辞掉了。小萼说,你怎么回事?辞保姆也不
跟我商量,我坐月子,你倒让我自己起来烧,老浦说,再不辞就要喝西北风了,家里见底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萼白了老浦一眼,五根金条,鬼知道是怎么折腾光的。老浦的眼睛也瞪
圆了,梗着脖子喊,我现在不赌不嫖,一分钱也不花,不都是你在要吃好的要穿好的?你倒
怪起我来了。小萼自知理亏,又不甘认输,躺到被窝里说,不怪你怪谁,谁让你没本事挣大
钱的?老浦说,你还以为在旧社会,现在人人靠工资吃饭,上哪儿挣大饯去?除非我去抢银
行,除非我去贪污公款,否则你别想过阔太太的日子了!
小萼仍然不肯起床做家务,老浦无奈只好胡乱做些吃的送到床边,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小萼皱着眉头吃,有时干脆推到一边不吃。老浦终于按捺不住,砰地把碗摔在地上,老浦
说,不吃拉倒,我自己还愁没人伺候呢。你这月子坐到什么时候才完?小萼和怀里的婴儿几
乎同时哭了起来,小萼一哭起来就无休无止,后来惊动了楼上的张家夫妇,张太太下楼敲着
门说,小萼你不能哭了,月子里哭会把眼睛哭瞎的。小萼说,哭瞎了拉倒,省得看他的脸。
但是张太太的话还是有用,小萼果然不再哭了,又过了一会儿,小萼悉悉索索地起了床,披
了件斗篷到厨房里去,煎煎炸炸,弄了好多碗吃食,一齐堆在碗橱里,大概是想留着慢慢
吃。
这个时期老浦回家总是愁眉紧锁,唉声叹气的,儿子夜里闹得他睡不好觉,老浦猛然一
个翻身,朝儿子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小萼叫起来,你疯啦,他才多大,你也下得了这毒
手。老浦竖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说,我心烦,我烦透了,小萼往老浦身边凑过去,抓住他
的手说,你再打,连我一起打,打死我们娘俩你就不烦了。老浦抽出自己的手,冷不丁地打
了自己一记耳光,老浦哑着嗓子说,我该死,我该打自己的耳光。
第二天老浦从公司回来,表情很异常。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朝小萼面前一摔,
你不是嫌我没本事挣钱吗,现在有钱了,你拿去痛痛快快地花吧。小萼看着那叠钱疑惑地
问,上哪儿弄来这么多钱?老浦不耐烦他说,那你就别管了,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靠着这笔钱小萼和老浦又度过了奢华惬意的一星期。小萼抱着悲夫上街尽情地购物,并
且在恒孚银楼订了一套黄金饰物,小萼的心情也变得顺畅,对老浦恢复了从前的温柔妩媚。
直到有一天,天已黑透了,老浦仍不见回来。来敲门的是电力公司老浦的两个同事。他们对
小萼说,老浦出了点事,劳驾你跟我们去一趟吧。小萼惊惶地看着来人,终于意识到了什
么。她把悲夫托给楼上的张太太,匆匆披上件大衣就跟着来人去了。
在路上电力公司的人直言不讳地告诉小萼,老浦贪污了公款,数目之大令人不敢相信,
小萼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拉紧大衣领子,借以遮挡街上凛冽的寒风,电力公司的人说,老浦
过惯了公子少爷的生活,花钱花惯了,一下子适应不了新社会的变化,这时小萼开始呜咽起
来,她喃喃他说,是我把老浦坑了,我把老浦坑了。
老浦坐在拘留所的一间斗室里,看见小萼进来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说话。老浦的
脸色呈现出病态的青白色,未经梳理的头发凌乱地披垂在额上,小萼走过去抱住他的头,一
边哭着一边用手替他梳理头发。
没想到我老浦落到这一步。老浦说。
没想到我们夫妻缘分这么短,看来我是再也回不了家了。你一个人带着悲夫怎么过呢?
老浦说。
等悲夫长大了别让他在女人堆里混,像我这样的男人没有好下场。老浦最后说。
老浦站起来,揽住小萼的腰用力亲她的头发、眼睛和嘴唇,老浦的嘴唇冰凉冰凉的,眼
睛里闪烁着一种茫然而空洞的白光。小萼无法忘记者浦给她的最后一吻,它漫长而充满激
情,几乎令人窒息,直到很久以后,小萼想起与老浦的最后一面,仍然会浑身颤抖,这场疾
风暴雨的婚姻,到头来只是一夜惊梦,小萼经常在夜半发出梦魇的尖叫。
昔日翠云坊的妓女大多与老浦相熟,1954年3月的一天,她们相约到旧坟场去送老浦
最后一程,看见老浦跪在那里,嘴里塞着一团棉花,老浦没穿囚服,身上仍然是灰色的毛料
西装。当枪声响起。老浦的脑袋被打出了血浆,妓女们狂叫起来,随即爆发出一片凄厉的恸
哭,有人尖叫,都是小萼,都是小萼害了他。
小萼没有去旧坟场。老浦行刑的这一天,小萼又回到玻职瓶加工厂上班,她的背上背着
儿子悲夫。小萼坐在女工群里,面无表情地洗刷着无穷无尽的玻璃瓶,到了中午十点钟光
景,悲夫突然大声啼哭起来,小萼打了个冷颤,腾出一只手去拍儿子。边上有个女工说,孩
子是饿了吧?你该喂奶了。小萼摇了摇头,说,不是,是老浦去了,可怜的老浦,他是个好
人,是我扳蛀坑了。
秋仪也没有去送老浦。从坟场回来的那群女人后来聚集到秋仪的家里,向秋仪描述老浦
的惨相,秋仪只是听着,一言不发。秋仪的丈夫冯老五忙着给女客人殷勤地倒茶,秋仪对他
说,你出去吧,让我们在这里叙叙。冯老五出去了,秋仪仍然没有说话,等到女人们喝完了
一壶茶,秋仪站起来说,你们也出去吧。人都死了,说这说那的还有什么用?我想一个人在
这里呆着,我心里乱透了。
这天晚上下雨,雨泼打着窗外那株梧桐树的枝叶,张家的小楼在哗哗雨声中像一座孤立
无援的小岛。小萼抱着悲夫在室内坐立不安。后来她看见窗玻璃上映出秋仪湿漉漉的模糊的
脸。秋仪打着一把伞,用手指轻轻地弹着窗玻璃。
小萼开门的时候眼泪止不住淌了下来。秋仪站在门口,直直地注视着小萼,她说,小
萼,你怎么不戴孝?小萼低着头回避秋仪的目光,嗫嚅着说,我忘了,我不懂这些,心里乱
极了。秋仪就从自己头上摘下一朵小白花,走过来插在小萼的头发上,秋仪说,知道你会
忘,给你带来了。就是雨太太,弄湿了。小萼就势抱住秋仪,哇地哭出声来,嘴里喊着,我
好悔,我好怕呀,是我把老浦逼上绝路的。秋仪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男女之事本来就是
天意,生死存亡就更是无意了。你要是对老浦有情义,就好好地养悲夫吧,做女人的也只能
这样了。
秋仪抱过悲夫后就一直不放手,直到婴儿酣然入睡,秋仪看着小萼给婴儿换尿布脱小衣
裳,突然说,你还是有福气,好坏有一个胖儿子。小萼说,我都烦死了,你要是喜欢就抱走
吧。秋仪说,当真吗?当真我就抱回家了,我做梦都想有个儿子。小萼愣了一下,抬头看秋
仪的表情,秋仪背过身去看着窗外。我上个月去看医生了,医生说我没有生育能力,这辈子
不会怀孩子了。小萼想了想说,没孩子也好,少吃好多苦。秋仪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
饥。吃点苦算什么?我是不甘心呀,说来说去都是以前自己造的孽,谁也怨不得。
两个人坐着说话,看着窗外雨依然下着,说话声全部湮没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了。小萼
说,雨停不了,你就陪我一夜吧,我本来心里就害怕,有你在我就不怕了。秋仪说,你不留
我我也不定,我就是来陪你。的,毕竟姐妹一场。
午夜时分小萼和秋仪铺床睡下,两个人头挨着头,互相搂抱着睡。秋仪说,这被头上还
有老浦的头油味。小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秋仪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说,这日子过得可真
奇怪呀。
只听见雨拍打着屋顶和梧桐,夜雨声幽幽不绝。
小萼做了一年寡妇。起初她仍然带着悲夫住在张先生的房子里,以她的收入明显是交不
起房租和水电费的。玻璃瓶加工厂的女工向小萼询问这些时,小萼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后
来就传出了小萼和说评弹的张先生私通的消息。再后来小萼就带着悲夫报到女工宿舍来了,
据说是被张太太赶出来的,小萼额上的那块血痂,据说是张太太用惊堂木砸出来的,血痂以
后变成了疤,一直留在小萼清秀姣好的脸上。
第二年小萼就跟个北方人走了。那个北方男人长得又黑又壮,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年
纪。玻璃瓶厂的女工都认识他。她们说他是来收购二种墨绿色的小玻璃瓶的,没想到把小萼
也一起收购走了。
离乡的前夜,小萼一手操着包裹一手抱着悲夫来到秋仪的家。秋仪和冯老五正在吃晚
饭,看见小萼抱着孩子无声地站在门洞里。秋仪放下筷子迎上去,小萼已经慢慢地跪了下
来。我要走了,我把孩子留给你。秋仪慌忙去扶,小萼你说什么?小萼说,我本来下决心不
嫁人,只想把悲夫抚养成人,可是我不行,我还是想嫁男人。秋仪把小萼从地上拉起来,看
小萼的神色很恍悯,像梦游人一样。
秋仪抱过悲夫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后她又望了望小萼,小萼坐在椅子上发呆。秋仪说,
我料到会有这一天的。我想要这个孩子。小萼哇地一声哭了,竹椅也在她身下咯吱咯吱地哀
鸣,秋仪说,别哭了,悲夫交给我你可以放心,我对他会比你更好,你明白这个道理吗?小
萼抽泣着说,我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明白我自己是怎么回事。
去火车站给小萼送行的只有秋仪一个人。秋仪原来准备带上悲夫去的,结果临出门又改
变了主意,光是拎了一兜水果话梅之类的食物。在月台上秋仪和小萼说着最后的悄悄话,小
萼的眼睛始终茫然地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秋仪说,你在望什么?小萼苍白的嘴唇动了动,
我在找翠云坊的牌楼,怎么望不见呢?秋仪说,哪儿望得见牌楼呢,隔这么远的路。
后来火车就呜呜地开走了,小萼跟着又一个男人去了北方。这是1954年的事。起初秋
仪收到过小萼托人代笔的几封信,后来渐渐地断了音讯。秋仪不知道小萼移居北方的生活会
是什么样子。到了悲夫能认字写字的年龄,秋仪从箱底找出小萼写来的四封信,用红线扎好
塞进炉膛烧了。悲夫的学名叫冯新华,是小学校的老师取的名字。冯新华在冯家长大,从来
没听说过自己的身世,从来没有人告诉他那些复杂的陈年旧事。
冯新华八岁那年在床底下发现一只薄薄的小圆铁盒,是红绿相间的,盒盖上有女人和花
朵的图案。他费了很大的劲把盖子拧开,里面是空的,但是跑出一股醇厚的香味,这股香味
挥之不去,冯新华对这只小铁盒很感兴趣,他扳贮在地上滚来滚去地玩,直到被秋仪看到。
秋仪收起那只盒子,锁到柜子里。冯新华跟在后面问,妈,那是什么东西?秋仪回过头,精
神很凄恻。她说,这是一只胭脂盒,小男孩不能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