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4期
剃度
作者: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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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是上午十点钟的太阳,这海底礁石的裂缝里有了比较充盈的光,白亮亮的。我的眼睛在这些狭长的,纵横交错的裂缝里穿行,这就是人们称作街道的地方。眼睛到了这里,就有些不够用,许多小东西吸引着目光,现代汉语称作“琳琅满目”的就是。这些小东西大都陈列在橱窗里,排列出各种花色,橱窗里亮着灯,就是那种“电”的原理制造出的微弱的光源,可微弱到底也架不住多啊!它那么千盏万盏,又连成了一片,再接着一块。点、线、平面、立方,就这么,汹涌澎湃的。电流在海底礁石间不息的沉闷的轰鸣声,不时穿插几声尖锐的啸音,它们灌满了耳朵,于是,这干涸海底便流行着一种耳疾,叫作“耳鸣”。其实这就是电流通过的声音。它们如此拥挤,湍急地输送着光源,为的只是照明那些小东西,让小东西夺人眼目。这些小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主要是三大类,吃的,玩的,穿的。有多少吃的玩的穿的啊!倘若聚拢来,可填满一条沟壑。这就叫作“繁荣”。也是街道的特性之一。街道是这干涸海底的明清时代,以交易为特征。在繁忙的交易活动之下,还隐藏着这时代的另一个特征,就是力不从心。将我们不够用的眼睛腾出一点来,往脚底下看去,便会看见破碎的地砖,它们因承受不了那么多小东西的压力,已经破开了纹路。尤其是我的眼睛,能看见这些碎痕还在继续地往深处扩展,并且,地面上的,盛着那许多小东西的橱窗在微微摇晃。为了适应这种摇晃,设计者们干脆顺其势而行,有意识地将这些高楼设计成摇晃的,合上地底下破碎的运动的节拍,使它们在摇晃中获得稳固。稳固和摇晃其实是相对而成立,许多哲学到了这街道上,就变作了现实。因为这是一个成熟的文明世界。好,在我们的眼里,这一些干涸海底的礁石呈现出战栗的状态。由于战栗,空气,这干涸的海水,便不由地波动起来,是一种细碎的频率较密的波动。于是,又一种疾病流行开了,就是晕眩。人们坐着甚至躺着,忽然一阵晕眩传来。不过不要紧,医生正在研究治疗晕眩,许多新科目由此产生。人类文明就是这样在推进。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我知道,这只是一个事实:力不从心。
街道,这明清时代,在繁荣之下,渐渐虚空。明代还好些,清代,就是说,到了街道的末尾部分,亏空就更大了,当然也更繁荣了。街道的尾部,是繁荣的高潮,电流量比较前端更为巨大和汹涌,“耳鸣”已经成为公然的噪音,现代汉语形容为,“市声”。橱窗里的灯光大亮,亮到什么程度呢?亮到白昼变成了夜晚。这是一种明亮的白昼,所以形容为,“不夜城”。由于灯光的密集,它们形成了一层光的壳,遮住了日光。日光被挡在上面,无法穿透这层光的壳。这层光的壳是一种新的物种,本质上和“光”没有关系,只是借用“光”的名义。所以它和真正的“光”无法互相溶解,互相合作。这种光明是没有养料的,与阳光不同,它无法抚育植物和生物发育成长。不过,科学家们也在研究给这光明添加养料,有一批蔬菜和一批家禽正在灯光下出土和出壳。文明就是这样叠床架屋,要紧的是最底下的一块踏脚石,一旦踏上去就下不来了。
说过光了,再说光里面的小东西,这真是奇光异彩啊!别的不说,单挑一件,就是穿的。它占据了主要的位置,因为它具有人形,所以最为人所喜欢。有一种理论,所说的“异化”,就是指它。它是多么绚丽啊!衣服,就是人的鞘壳。它们一身身地挂在那里,真是美女如云。在这清代的街尾上,羽衣霓裳已成排山倒海之势,把人的眼都埋了起来。东西是这样,买东西的东西,现代汉语叫作“货币”的,也已成熟到轻捷,便利,可随身携带,也可不随身携带。现代社会正向街道输送进了取款机,还有刷卡机,以及各类卡,货币以记忆的方式储存在卡上。记忆也是由另一个新的物种代替,它同样是轻捷,便利,可随身携带,也可不随身携带。文明只要翻过了一个坎,就能突飞猛进。现代社会与清代的街道比邻而居,它们使用的能源是又一类别,叫作“信息”,它们无声无息地在空中流通穿行,散播出不留踪迹的物质,改变了这干涸海水的质地。于是,那里的,刚刚学会呼吸干涸海水的居民,又面临着新的进化任务,他们需要学习新的呼吸方式。这是后话了,目前,它们只是输送进了新的货币,促使交易更迅速地完成。要知道,明清时代还是一个活跃外交的时代,使节们不远万里地来到这里,带来他们的珍奇的礼物。现在,交易完成的效率越来越高,现代汉语叫作“消费”,消费是繁荣的保证。由于繁荣的程度高,这里的地砖破碎得也厉害,盛满小东西的高楼,人称百货大楼,压得它咯吱咯吱地叫。睡梦里的老鼠和白蚂蚁都是寄生于这种破碎运动的动物。它们在地底深处的破窟窿里筑巢,吃着破碎的残屑。地面上的破绽里,则流淌着人们脚底的灰尘,起着一球一球的干涸的旋涡。电流密集,由于错综交结,碰撞出肉眼可见的火花,还有爆响,潜伏下燃烧的危险。可人们被繁荣高兴坏了,对危险视而不见,兴高采烈地徜徉在街头。
我的眼睛跟随着人群,人群的衣袂飘舞着,连成了一片,街面上的碎纹细密而均匀,因为受力均衡,形成一种特别的图案,那就是美丽的景泰蓝。我在人群里追踪,追踪什么呢?我从后现代的社区走过,那是当百货公司都关上了门,橱窗里暗了灯,人群各自回到自己的零散在各朝各代的家中,那些蜂巢般的窗格子里也至少熄了一半的灯亮。于是,那光的壳便薄了一些,也脆了一些,这时候,太阳呢,已经过去了,夜幕朦胧地降临了。在隐约的犹疑的夜色中间,街道便改朝换代了,成了后现代的社会,我就是从那里走过。我听见那里正酝酿一个计划,对了,我走过的那条小马路,路名叫作虚无主义,就在路牌旁边那盏昏暗的灯光下,正窃窃地筹划着一个计划。那就是,他们要派遣一个使者,去到清代的街尾。
前面已经说过,现在是早十点钟的光景,后现代进入了休憩养息的间歇,它的鼻息声被电流声掩盖。市声里偶尔冒出的那种走调声,比如汽车急刹车,剧烈磨擦地面的声音,轮胎受热过度,突然爆炸的声音,还有小孩子唱大人歌的声音,再有仁义不在买卖在的谩骂声,就是后现代的鼻息。后现代是在别人的睡眠里活动,别人的活动里睡眠,这体现了它的颠覆的本性。明清时代拉开了又一个日程的帷幕,可这一日与上一日不同了,有一个异类潜进这个繁荣的时代,它将在这一个人家的时代里演绎出怎样的命运呢?这实在勾人悬念。这里的人真多啊!而且忙碌,怀着明确的实用的目的。他们的忙碌便有了果实,橱窗里的越来越多的小东西就是这些果实,消费刺激着它们旺盛地繁殖。和那条虚无主义的小马路形成鲜明的对照,那里的人也在忙碌,可因为没有目的,或者目的莫衷一是,这些忙碌的动静就成了一场无因无果的歌舞。那个派遣的计划就是从歌舞中诞生。这个无因无果的使者,却要去一个因和果环环相接的时代,将发生什么样的事件呢?这真是叫人心里痒痒啊!它们派遣来的是谁?是男还是女?
时间在我茫然的寻索中渐渐过去,它应该长成一个少年,或者少女。总之,就是在现代汉语中所形容的,花季年龄。可街道上壅塞的,全是“花季年龄”,他们是消费的主力军。橱窗里的小东西主要是吸引他们的。尤其当繁殖远远超过需要,这时代就是繁荣成这样,此时此刻,只有吸引花季年龄,才可使繁荣长盛不衰。因为他们正处在一个盲目消费的成长时期。这个时期,他们多少带有着一些虚无主义的特征,就是不讲原因地结果。看起来,他们都有些像那个派遣来的使者。年龄是一样的,不实用是一样的。但我知道他们不是,因为他们彼此相像,太过一致。我相信我要找的是一个异数,它有着独树一帜的特质。这特质是什么呢?这就是我的寻索的唯一的线索。那就是,我不知道是什么。凭着我的余光,我知道它已经在了,但还没进入我的视野。我的余光略略有些变形,这意味着余光它接触到了一些异常的东西。在这街道的尾梢,用历史的概念来说,这是清代的中叶到末叶这一段,由于街面破碎得厉害,景泰蓝的花纹也更加繁复密集,现代汉语的形容就叫“精致”。并且烁烁有光,是灯光的粉尘落下来,嵌进了纹路。橱窗里的小东西堆积成塔,街道两边所有的墙壁都挖成了橱窗,还不够盛的,只得裸着的放到了街面上,一摊一摊的。花季年龄的男女们壅塞其间。奇怪的是,这么多的小东西,这么多的花季年龄,却如出一辙,大同小异。要有变化也是说好了,一,二,三,一起变。或者是红的和绿的,市井语言叫作“红男绿女”。然后刷的,变成一色黑,市井语言叫作“梦幻黑色”。市井语言是专流行于街道的特殊的语言,它带有术语的意思,一旦走出街道,它便没有意义了。它还带有暗语的意思,走出这个区域,便没人能够听懂。它也是一种货币,走出消费,就无法流通。话说回头,先是宽的长的,拖泥带水,叫作“褴褛装”,然后,忽的短到肚脐以上,叫作“肚脐装”。一个巨大的指令无声地左右着街道的市面,市井语言就叫作“时尚”。这时尚却为我的搜寻指明了方向,它告诉我,那个使者一定不在其中。
这些盲目消费的人群只是具有着虚无的表面,本质上是不知所措,人云亦云。还是易受诱惑,物质主义。而我所追寻的那个却不是,它具有虚无主义的实质,那就是无功无用,它的外表是唯美主义。我的余光忽然变得旖旎,有一些莫名所以的光线和色彩在变幻,旋转,渐渐成形。那个使者就要来了,已经有了些声色。我的眼睛前面出现了一座华丽的厅堂,是商厦的大堂,有一具铺着红地毯的T字舞台。有音乐声。还有灯光。是从比邻的现代社会引进的声光设备。声和光的粉尘纷纷扬扬,某些特殊体质的人,生起一种呼吸道疾病和皮肤疾病,现代医学称作是“尘螨过敏”。螨虫,是一种无形的昆虫,它只在现代科学仪器显微镜下现形。这是一种理论上的生物,用来解释那种新生的呼吸道和皮肤的疾病。文明经过了叠床架屋的进程,便进入到了空中楼阁,在一个假设的前提下步步推进。这些声和光也已经很不容易了,当人们适应了这种日光被电灯光隔离的,白昼里的黑夜,再适应了充耳的市声,这些声和光就可称得上“瑰丽”两个字了。这两者均有着穿透的能力,它们突出在那些日常的声色之上,在这个灯光和市声的笼罩下,又建设了一层笼罩。这是又一种不同的物质,组织更为粗砺,厚重,结实。人类要想达到自然的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能量,都需消耗一万倍,一百万倍的物质,然后消化出一万倍,一百万倍的废料与垃圾。这就是理论的物质的形态。这就是理论的物质的体积,重量和质地。
电光和电声再在人工的夜晚里,造了一个人工的白昼。这就是哲学里的一个概念:否定之否定。从自然出发,然后背叛自然,再又回到自然,就是依这公式列出的题式。此公式中还有一个内容,就是第二次否定的状态虽然与事情的最初有着表面的相似,可事实上却起了本质的变化。将这一定义应用到以上的题式中,就是,当再度回到自然的时候,已不是原先的自然,而是,而是摹写的自然。这人工的白昼受了明清风气的濡染,也有着无数的小花头。它颜色很多,变化很多,奇出百怪,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叫人目不暇接。声音呢,是叫人兴奋的,不是高兴,而是兴奋。高兴是指心情,兴奋则是感官的反应。这也是一种新的物质,它不是从“因”着手,而是直指那个“果”。你的身体一下子被激动起来,随时都可跳起来,跳到意想不到的高度。你不由分说地放开喉咙,大声唱了起来,管它好听不好听。人都变得不像自己了,自己不认得自己了。所以,这个经过两次否定而得来的白昼就有些变形,有些过火,有些走水,和它原来的摹本不怎么像了。可这不要紧,哲学里还有一个概念,就是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让我的眼睛继续寻索,它匍匐在T字舞台的红地毯上。红地毯是模拟草地,可模拟总要过火,绿色变成了红色。我的眼睛一寸寸地从红地毯上匍匐过去,那里有着一些足迹,其中就有着那位使者的。它的足迹和其他足迹的区别就在于,它完全没有足迹。没有。这就是它,来自后现代的虚无主义的使者的足迹。在一双双的纤足之间,惟独没有它的,可它确实走了过去。我的眼睛就是有这样的功能,它能透过无形看见有形。在这个空场的时刻,它终于追寻到了它的目标。剩下的,只须等待了。于是,我的眼睛做了观众,在观众席里,等待演出开场。
灯光和乐声止了一止,再又继续。再又继续的时刻,光和声都更响亮和绚丽了一成。这也是根据相对的理论,设出的小花招。然后,第一组模特儿出场了。她们走着轻捷的猫步。这又是摹写的果实,是第二次否定的果实。同样的过火的性质。说起来,文明也是个出尔反尔的家伙,它是对自然不满,于是对抗自然,企图制造人工的世界,可这世界却还是以自然为蓝图。明明是“尘”,偏偏要当作“螨虫”;明明是模特儿,偏要走猫步。尽管有这么多苦心经营的理论来做注解,依然无法解决它的自相矛盾。不过也难为模特儿她们了,这么高大的的身材,却要走柔软灵巧的猫步,也还走得不错。难得的是这猫步还要与电声和电光结合得天衣无缝,她们也做到了。这个摹写的世界经过人为的努力,终还是和谐的,只是花老鼻子的智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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