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儿子的敌人
作者:莫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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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那阵黑暗过去了,她在院子里,转着圈子打嗝、呻吟。往常里只要跪在菩萨像前就可以心安神宁,但今天她无论如何也跪不住了,只好跑到院子里转圈。大炮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从西南方向,传来了一阵阵刮风般的枪声,枪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人的呐喊,而军号的声音似乎漂浮在枪声和人声之上。她知道,只要有号声,就说明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小雪还在飘飘地下落,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她的草鞋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大圈凌乱的痕迹。她嗅到尖利的东北风送来了浓浓的硝烟气味,这气味让她想起了儿子走后自己去柳树林子里找他的情景。她听村子里那些来征集门板的民兵说,村子东北方向的柳树林子里有部队。她将儿子吃剩下的葱花鸡蛋油饼揣在怀里,走了半上午,找到了那里。她看到灰蒙蒙的柳树林子里,有几十门大炮高高地伸着脖子,一群小兵蚂蚁般地忙碌着。没等走到柳林边上哨兵就把她挡住了。她说想见见儿子。哨兵问她儿子是谁?她说儿子叫孙小林。哨兵说我们这里没有个孙小林。她说让我过去看看,我儿子在哪里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哨兵不让她过去,她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呢?要是你的娘来看你,你也不放她过去吗?哨兵让她问得一时语塞,这时一个帽子上插满柳枝的黑大汉走过来,问:大娘您有什么事?她说找儿子,找孙小林,她说我儿子是个吹号的,个子高高的,脸很白。黑大汉说,大娘,我们团里没有叫这个名的,我是团长,不会骗您,您的儿子,很可能在围城的步兵部队里。如果您想找,就到那里去找吧,不过,团长说,您最好别去,大战当前,部队忙得很,您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他。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团长说:大娘,放心吧,我们现在有了大炮,跟打麻湾时不一样了。那时候攻城,步兵死得多,有了大炮之后,步兵发起冲锋前,我们的大炮先把敌人打懵了,步兵冲上去抓俘虏就行了。团长的话让她感到欣慰,也很感激,她将手里的包袱递给团长,说:团长,我听你的,不去给小林添麻烦了,这是他没吃完的饼,您要不嫌弃,就拿回去吃了吧。团长说:大娘,您的一片心意我领了,但这饼您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她说:您还是嫌脏。团长慌忙说:大娘,您千万别误会,我们有军粮,怎么好意思吃您的口粮?她怔怔地盯着团长的脸,团长接过包袱,说:大娘,好吧,我拿回去,谢谢您老人家。
西南方向响了一阵枪,但很快就沉寂了。她又跪在菩萨面前,磕头,念佛,祷告。她相信那个炮兵团长的话,心里确凿地认为,儿子的队伍已经攻进了城市,战斗已经结束了。但大炮又一次响起来,她跑到院子里,看到许多炮弹在空中就像黑老鸹一样来来回回地飞翔着。有一颗炮弹落在了村子中央,发出一声惊人的巨响,她的耳朵就像进了水一样嗡嗡着,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到声音。她看到一根灰色的烟柱从村子里升起来,一直升到了比树梢还要高的地方,才慢慢地飘散。她听到村子里响起了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叫喊声,还有杂沓的脚步声,好像有许多人在大街上奔跑。她嗅到早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比大年夜里村子里所有人家一起放鞭炮时的气味还要浓。就在大炮轰鸣的间隙里,枪声、呐喊声、军号声,又像潮水一样,从西南方向漫过来。听到军号声,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她回到屋子里,给菩萨上香,然后磕头、念佛、祷告。就这样她在院子和屋子里出出进进,不渴也不饿,脑子里乱哄哄的,耳朵里更乱,好像装进去了一窝蜜蜂。
中午时分,又一阵激烈的枪声响过,但这一次她没有听到军号声。她感到裤子里一阵发热,过了一会儿她明白自己尿了裤子。一群黑色的乌鸦从她的头顶上怪叫着飞了过去,一个不祥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灵。她手扶着门框子,浑身打着哆嗦。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军号不响,就说明儿子已经死了。她晃晃荡荡地出了家门,走到胡同里。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了,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向前走。她走到大街上,看到一匹黑马从西边飞奔过来。马上骑着一个人,身体前倾着,黑色的脸就像一块生硬的铁,闪烁着刺目的蓝光。黑马像一股旋风从她的面前冲了过去。她的心里有些迷惑,迷茫地盯了一会马蹄腾起来的黄尘,然后继续往前走。街上出现了一些穿灰色军衣的兵,她知道他们是和儿子一伙的。他们的脸都紧绷着,一个个脚步风快,谁也顾不上跟她说话。她还看到从那间临街的碾屋里,拉出了几十根电线,有很多人在里边大声地喊叫着,好像吵架一样。一个穿着黑色棉袄、腰里扎着一根白布带子的男人弓着腰迎面过来。她感到这个人似曾相识,但一时又记不起他是谁。那人拦在她的面前,大声问:你到哪里去?这人的声音也很耳熟,但她同样记不起这是谁的声音。那人又问:您要去哪?她哭着说:我去看看儿子,军号不响了,我儿子死了……那人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往路边的屋子里拖着她。她努力地挣扎着,说:放我走,我去看看小林,大林死时我就没看到他,这次说什么也要看看小林……她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儿子,我的小林,我的可怜的小林……在她的哭声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松开了拉住她的衣袖的手,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他的眼睛里有一些闪烁不止的光芒,似乎是泪水。她摆脱了男人,对着西南方向跑去。她感到自己在奔跑,用最快的速度。没等她跑出村子,络绎不绝的的担架队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看到第一副担架上抬着一个脑袋上缠满白布的伤兵,他静静地仰面躺着,身体随着担架的起伏而微微抖动。她感到心中一震,脑子里一片白光闪烁。小林,我的儿子……她大声哀号着扑到担架前,抓住了伤兵的手。在她的冲击下,前头那个抬担架的小伙子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担架上的伤兵顺下去,庞大的、缠着白布的脑袋顶在了前头那个小伙子背上。这时,一个腰扎皮带、斜背挎包、乌黑的头发从军帽里漏出来的女卫生员,从后边匆匆跑上来,大声批评着:怎么搞的?当她弄明白担架夫跪倒的原因后,就转过来拉着她的胳膊说:大娘,赶快闪开,时间就是生命,您懂不懂?
她继续哀号着:我的儿啊,你死了娘可怎么活啊……但她的哭声很快停止了,她看到伤兵的手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而自己的儿子手上没有疤。卫生员拉着她的胳膊把她从担架上拖开,然后对着担架队挥一下手,说:赶快走!
她站在路边,看着一副副担架小跑着从面前滑过去,担架上的伤兵有的呻吟,有的哭叫,也有的一声不吭,好像失去了生命。她看到一个年轻的伤兵不断地将身体从担架上折起来,嘴里大声喊叫着:娘啊,我的腿呢?我的腿呢?她看到伤兵的一条腿没有了,黑色的血从断腿的茬子上一股股地窜出来。伤兵的脸白得像纸一样。他的挣扎使前后抬担架的民夫身体晃动,担架悠悠晃晃,就像秋千板儿,前后撞击着民夫的腿弯子和膝盖。
担架队漫长得像一条河,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但终于过完了。她铁了心地认为小林就在其中的某副担架上。她哭嚎着,跟着担架队往前跑。一路上跌跌撞撞,不断地跌跤,但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她跌倒后马上就能爬起来,继续追赶上去。
担架队停在了高财主家的打谷场上,场子中央搭起了一个高大的席棚,担架还没落地,就有七八个胸前带着白色遮布的人从席棚里冲出来。放下了担架的民夫们闪到一边,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张开大口喘粗气。那些医生冲到担架前,弯下腰观看着。她也跟随着冲过去,大声哭喊着儿子的名字。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瞪了她一眼,哑着嗓子对那女卫生员说:小唐,把她弄到一边去。卫生员上来,拉住她的胳膊,粗声粗气地说:大娘,行了,如果您想让您的儿子活,就不要在这里添乱了!
卫生员把她拉到一边,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在一个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磙子上,像哄小孩子似的说:不哭不哭,不许哭了!
她把哭声强压下去,感到悲哀像气体一样,鼓得胸膛疼痛难忍。她停止了哭叫,就听到了伤兵们的呻吟和哭叫。伤兵们一个个地被抬进席棚,她听到一个伤兵在席棚里大叫着:不要锯我的腿,留下我的腿吧……求求你们,留下我的腿吧……
做完了手术的伤兵陆续从席棚里抬出来,放在场院中央,她逐个地观看着,心里满怀着希望,不断地念叨着:小林啊,我的小林……她既想看到儿子,又怕看到儿子。这个下午在她的感觉里,漫长得像一年,又短暂得像一瞬。伤兵一批批送来,几乎摆满了整个的场院。她在伤兵之间走来走去,那个姓唐的女卫生员好几次想把她拉走,都没有成功。黄昏时刻,做完了手术的伤兵大部分抬走了,那些神情疲惫、胸前血迹斑斑的医生和嗓音嘶哑的女卫生兵小唐也随着担架走了。留在场院里的,除了几个看守的民夫,便是死去的士兵。天依然阴沉着,但西边的天脚上出现了一片杏黄的暖色。零星的枪响如同秋后的寒蝉声凄凉悲切,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天际,然后便如丝如缕地消失在黄昏的寂静中。还是没有风,轻薄的雪片在空中结成团簇,宛如毛茸茸的柳絮,降落在死者的脸上。她一遍遍地看着那些死人,从一具尸体前挪到另一具尸体前。为了看得更加真切,她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他们脸上的雪花。她感到自己手上那些粗糙的老皮,摩擦着那些年轻的面皮,就像摩擦着绸缎。有时候她发现一个与儿子有点相似的面孔,心便猛地撮起来,接着便嘭嘭狂跳。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儿子,但她总怀疑儿子就在死人堆里,是自己粗心大意把儿子漏掉了。后来,村长和几个民兵架着她的胳膊,提着马灯,把她送回了家。一路上她像个撒泼的女孩,身体往下打着坠儿,嘴里大声喊叫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坏种,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儿子……村长把嘴巴贴在她的耳朵上说:大婶子,你家小林没受伤,更没牺牲,您就放下这颗心吧。村长吩咐民兵硬把她抬到了炕上,然后大声说:睡觉吧,老婶子,小林没死,这一仗打下来,最不济也得升个连长,你就等着享福吧!
她嗫嚅着:不,你们骗我,骗我,我家小林死了,小林,我的儿,你死了,你哥也死了,娘也要死了……
她还想下炕到场院里去找儿子,但双腿像两根死木头不听指挥,于是她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