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儿子的敌人
作者:莫 言
字体: 【大 中 小】
二
她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胡同里一阵喧哗。一个清脆的声音问讯着:
“这里是孙小林的家吗?”
她大声答应着坐起来。然后她感到腿轻脚快,就像一团云从炕上飘下来,随即就站在了被卸去门板的大门口。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点重量也没有,地面像水,总想使她升腾起来,只有用力把住门框,才能克服这巨大的浮力。胡同里一片红光,好像不远处燃起了一把冲天大火。她心中充满了惊讶,迷惑了好大一会,才弄明白,原来并没有起火,而是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邻居家的土墙上,一只火红的大公鸡,端正地站在墙头上,伸展脖子,看样子是在努力啼鸣,但奇怪的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公鸡啼鸣的雄姿,就变得像吞了一个难以下咽但又吐不出来的毒虫一样难看。土墙下大约有二指厚的积雪,白得刺目,雪上插着一枝梅,枝上缀着十几朵花,红得宛如鲜血。有一条黑狗从远处慢慢地走过来,身后留下一串梅花状的脚印。黑狗走到梅花前便不走了,坐下,盯着花朵,默然不动,如同一条铁狗。她看到,那个昨天在场院里见过的女卫生兵手里提着一盏放射出黄色光芒的马灯,身上背着一个棕色的牛皮挎包,挎包的带子上栓着一个伤痕累累的搪瓷缸子,还有一条洁白的毛巾。她带领着一副担架从胡同口儿走了过来,清脆的声音就是从她的口里发出来:
“这里是孙小林家吗?”
她说是的,这里是孙小林家。她的心里有很多怀疑,这个女子,昨天晚上还是一副嘶哑的嗓子,她像破锣一样,怎么一夜工夫就变得如此清脆了呢?接着她就听到了墙头上的公鸡发出了撕肝裂胆般的叫声,公鸡也就趾高气扬、充满了英雄气概。随即她还听到了墙根上的狗叫和邻居孩子沙哑的哭声。从听到了公鸡啼叫的那一刻,她感到那股要把自己的身体飘浮起来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沉重无比,仿佛随时都会沉到地下去。刚才只有把住门框才能不漂起来,现在是不把住门框就要沉下去了。随着担架的步步逼近,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脚下俨然是一个无底的黑洞,身体已经悬空挂起,只要一松手,就会像石头似的一落千丈。她双手把住门框,大声地哭叫着,企望着能有人来援手相救,但卫生员和两个民夫都袖着手站在一旁,对她的喊叫和哀求置若罔闻。她感到手指一阵阵地酸麻,逐渐变得僵硬,最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然后她就感到身体飞快地坠落下去,终于落到了底,并且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身体周围还有大量的泥土飞溅起来。她在坑底仰面朝天躺着,看到一盏昏黄的马灯探下来,在马灯的照耀下,出现了女卫生兵的涂了金粉一样的辉煌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慈祥无比,与观音菩萨的脸极其相似,感动得她鼻子发酸,几乎就要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放声大哭。随即有一条黄色的绳子伸伸缩缩地顺下来,绳子的头上,有一个三角形的疙瘩,很像毒蛇的头颅。她听到一个声音在上边大喊:
“孙马氏,抓住绳子!”
她顺从地抓住绳子。绳子软得像丝棉一样,抓在手里几乎没有感觉,好像抓着虚无。同时她也感到自己的身体很轻,像一个纸灯笼的壳子,随着绳子,悠悠晃晃地升了上去。
女卫生兵身体笔挺地站在她的面前,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与刚才看到的菩萨面庞判若两人。两个身穿青衣的民夫抬着担架站在她的身后,两张脸皮宛如青色的瓦片。她看到绑成担架的门板,正是自家的门板。门板的边缘上刻着两个字,那是小林当兵前用小刀子刻上的。她不认字,但知道那两个字是“小桃”。门板上放着一个用米黄色的苇席卷成的圆筒,为了防止席筒滚下来,中间还用绳子捆了一道,与门板捆在一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的心头,但这时她的心还算平静,等了一会儿,那个女卫生兵从怀里将一把金黄色的铜号摸出来时,她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女卫生兵将那把黄铜的军号递到她的手里,严肃地说:
“孙大娘,我不得不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您的儿子孙小林,在攻打县城的战斗中,光荣地牺牲了。”
她感到那把军号就像一块烧红了的热铁,烫得手疼痛难忍,并且还发出了滋滋啦啦的声响。她感到自己的双腿就像火中的蜡烛一样溶化了,然后就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地上。她把烫人的铜号紧紧地搂在怀里,就像搂住了吃奶的婴儿。她嗅到了从号筒子里散发出的儿子的独特的气味。女卫生员弯下腰,伸出手,看样子是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紧紧地搂着铜号,屁股往后移动着,嘴里还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女卫生员无奈地摇摇头,低声说:
“孙大娘,您节哀吧,我们的心里与您同样难过,但要打仗就要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女卫生员对着那两个民夫挥了挥手,他们心领神会地将担架抬起来,小心翼翼地往院子里走去。他们抬着担架从她的面前走过时,她嗅到了儿子身体的气味从席筒里汹涌地洋溢出来。她被儿子的气味包围着,心里产生了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抬担架的两个民夫个子都不高,担架绳子又拴得太长,过门槛时,尽管他们用力将脚尖踮起来,门板还是磨擦着门槛,发出了干涩锐利的声响。民夫将担架抬到院子当中,急不可耐地扔到地上。担架发出一声闷响,心痛得她几乎跌倒。女卫生员恼怒地批评他们:你们怎么敢这样对待烈士?那两个民夫也不说话,蹲到墙根下抽起旱烟来。温暖的阳光照耀着他们黑色的棉衣和黑色的脸膛,焕发出一圈死气沉沉的紫色光芒,光芒很短促,像牛身上的绒毛。青色烟雾从他们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院子里添了烟草的辛辣气,部分地掩盖了儿子的气味和雪下泥土的腥气。女卫生员站在她的面前,用听起来有几分厌烦的口吻说:
“孙大娘,您的儿子牺牲在冲锋的队列里,他的死是光荣的,你生养了这样的儿子应该感到骄傲。我们还很忙,我们遵照着首长的指示,要把牺牲了的本地籍战士送回各家去,您儿子是我们送的第一个人,还有几十具尸体等着我们去送,所以,我请求您赶快验收,腾出担架,我们好去送别人的儿子回家。”
她尽管心如刀绞,但还没到丧失理智的程度。她觉得女卫生员的说辞通情达理,没有理由不听从。于是她就站了起来,往担架边走去。这时,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像高歌样的哭声在大街上响起来。哭声进了胡同,越来越近,转眼间就到了大门外。她擦擦眼睛,看到那个用一条白色的手绢捂着嘴巴、跌跌撞撞哭了来的女人是铁匠的女儿宋小桃。小桃身披重孝,腰里扎着一根麻辫子,头上顶着一块折叠成三角形的白布,手里拖着一根新鲜的柳木棍子。按说没过门的媳妇是不应该戴这样的重孝的,但她戴了这样的重孝,可见对小林的感情之深。她心中十分感动,随着小桃大放悲声。
小桃走到担架前,一屁股坐下,双手拍打着地面,哭喊着:
“天哪,天哪,你说好了打完仗跟我成亲的,为什么急急忙忙地死了呢?”
女卫生员不耐烦地劝着她:
“行了,行了,别哭了,人死了,哭也哭不活了对不对?”
小桃根本不理她,双手轮番拍打着地面,继续哭喊。
村长和民兵队长带着几个肩挎大枪的民兵走进院子,女卫生员迎上去,问:
“你们是村子里的干部吧?劝劝她们,让她们别哭了,赶快验收,我们还要去送别人呢!”
“孙大婶,宋小桃,哭几声就算了。”村长对着她们冷冰冰地说,然后他歪过头去吩咐民兵队长,“把席子解开吧,让大婶看看儿子。”
民兵队长将肩上的大枪递给身边的一个民兵,蹲下身,解着把席筒与门板捆在一起的绳子。他的手因为寒冷变得很笨,解了好久也没能解开。村长用膝盖把他顶到一边,愤愤地说:
“你还能干什么?”
村长从民兵的腰里拔出一把刺刀,插到绳子和席筒之间,轻轻地一挑,绳子就崩断了。他把刺刀还给民兵,蹲下身,仔细地打量着,好像在寻找席筒的合缝处。女卫生员的脸上挂着一种嘲讽的微笑,像看一个傻瓜似的看着村长。村长恍然大悟地说:
“原来是这样的!”
他弓着腰,使出很大的力气,将席筒翻转,席筒与门板联结的地方,发出了剥裂的声音,然后就猛地张开了。一道灿烂的绿光随着席筒的张开突然地流泄出来。她的哭声一下子堵住了,小桃的哭声也停止了。她看到,那些积聚的绿光像轻烟散尽之后,一个身穿绿衣的士兵鲜明地出现在眼前。她听到从众人的嘴里发出了一片惊叹。菩萨啊,她的心欢快地跳动着,不是我的儿子,他们抬来的不是我的儿子!她用肮脏的袄袖子擦着眼睛,把头低下去,一直低到离那个士兵的身体很近的地方。她嗅到了冰冷的、像结了冰的糖葫芦散出的甜丝丝的气味。死者的脸很年轻,跟她的儿子同样年轻,肯定也没超过二十岁。他没戴帽子,一绺看上去非常柔软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光滑的额头。他的脸色像冻了的苹果一样,凝着一层深红的蜡光,两道柳叶状的浓眉下,漆黑的睫毛交叉在一起。这是一张年轻漂亮的脸,看上去那样宁静,脸上凝固着甜蜜的微笑,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死在了战场上的士兵,倒像一个正在梦中恋爱的少年,仿佛一阵歌声就能把他唤醒。他穿着一身略嫌肥大的墨绿色军装,军装的面料很好,比儿子的灰色军装要高级许多。他的脚上却没穿鞋子,连袜子也没穿,两只赤红的大脚高高地翘着,脚趾上生了好多冻疮,脚底下沾满灰色的泥巴。她抬起头,看到众人都把头垂得很低,专注地研究着席筒里的人。连那两个蹲在墙角抽旱烟的民夫也围上来,探着头观看。村长盯着女卫生员,不停地搓着手,什么也不说。女卫生员也不停地搓着手,眼睛里跳动着惊恐不安的光芒,絮絮叨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