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心中不悦
作者:北 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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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黄连都弄不明白妻子怎么会那样安详地死去,黄连已经被妻子的这场病吓得不知所措。生离死别自不必说,她就把一个半大的孩子扔给了他。现在,妻子不能再赚钱补贴家用了,全靠他一个人,现在他又下岗了,这次下岗令他魂飞魄散。看过了一回妻子的病,想到自己哪天也弄上个什么癌,黄连就感到绝望,他觉得他什么保障也没有。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依弟怎么办?他无法去想象这种情景,但不是你不去想它就不会来临的。黄连常常在半夜突然被惊醒,有时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他望着妻子的照片,心说,我怎么能不烦躁?我怎么能不怒火中烧?……你那里一定很安静,我猜想你一定去了个好地方,所以你呆着不想回来,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干靠。黄连又照了照镜子,发现他的嘴更歪了,完全是一副恐惧的苦瓜脸,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想了一个办法,去找保险公司为自己的身体投保。他很老实地承认自己有乙型肝炎,结果原来对他笑脸相迎的保险推销员开始为难他了,一会儿要体检,一会儿又要加钱,最后成了他天天往保险公司跑,还没法办成。保险公司通知他说,与肝有关的住院和重大疾病拒赔。黄连像进了一个骗局走了一圈又出来,说,那你们到底能保障我什么?
未知疾病。保险员说。
未知是什么,黄连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东西是保险的。保险公司也会破产的,谁来为它保险呢?地震、战争、洪水、火灾、突然的疾病、车祸……这些称为人力不可抗拒之自然力的威胁,还有深藏于内心的无法消除的恐惧。
这两年来,他就漂浮在这恐惧中。一旦这恐惧的潮水老不退去,这个人就要被激怒。就在这时,儿子又来烦他。今天,他被老师叫去,像训孩子一样训了半小时,黄连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其实,他心中的怒火已经在熊熊燃烧,他恨不得伸出手来,狠狠地揍那老师一拳,但仅存的理智制止了他。他发现老师也在火头上,老师是被他儿子激怒的,所以他有理由把怒火倾泻在他身上。
黄连今天下午最后去了一趟保险公司,结果还是不欢而散,他发现中国的保险公司好像不是卖保险的,更像跟你作对的商人,甚至敌人。黄连终于放弃了保险,然后他又像重新陷入没有保障的黑洞之中。接着,他组织的管道疏通队又被一家搬家公司挤垮了,工商明天要来没收他的执照。黄连觉得一切似乎要结束了。
这时,他歪歪扭扭地骑车来到了红墙边,看见了儿子。他正盘着腿下棋。黄连的肺气炸了开来,血一下子全涌到头上,他踉踉跄跄地走上去,把儿子从地上拎了起来,伸出大手,“啪”地盖了一个耳光在他脸上。
这个耳光如此响亮,广场上的人都听见了,棋子跳了开来。黄连心中的气都随着这一巴掌冲了出去,好像一阵风吹过一样。
黄连还在睡觉。依弟拿了父亲放在桌上的两块钱,挎上书包去上学。他来到弄堂口的早点摊前,吃了一碗拌面和一碗馄饨,又吃了一根油条。天天都这么吃,依弟总没有吃腻。自从妈妈去世之后,依弟就越来越多上这儿吃早点了。父亲实在太累,他好像总是很累。晚上越熬越晚,早上越来越难起床。依弟不喜欢吃父亲做的早饭,他更喜欢吃拌面和油条。
依弟吃着吃着,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他吃好了,付钱的时候,有一个人看着他笑了起来。依弟觉得莫名其妙。他来到学校,预备铃刚好响起来,依弟坐好位置,可一会儿就有人看他。上课了,老师走进来。今天上的课是讲列宁打破花瓶然后承认错误的故事。
依弟感到很奇怪,同学们一个一个都朝他看过来,有的还交头接耳。依弟看了看自己,是不是衣服扣错了扣子,还是屁股上坐了一摊鼻涕,可是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们又看过来,盯着他的脸看,依弟用手摸了一把脸,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这时有人笑出声来,老师甩了一下教鞭,很响亮,像抽在马上。可这一鞭子也阻止不了全班同学那好奇的目光,像网一样织在他身上。最后,连老师也停下讲课,来到依弟面前,看着他的脸。
老师,你看我干什么?依弟心中充满恐惧。
下课了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老师说。
接下来的课没有人专心听讲了,全都用眼角偷偷看他。一下课,那些人一下子围了上来,有人去摸他的脸。老师像保护明星一样挡开他们,把他带进办公室。
老师,我犯了什么错?依弟恐惧地问。
你犯了什么错你自己清楚。老师说,否则为什么会被人打成这样。
我怎么啦?
你自己对着镜子看看。
依弟走到靠墙的大镜子旁,惊呆了。昨天父亲打的五个手指印赫然地印在他脸上,至今没有消褪,好像一双手模在他脸上一样。
他立即哭了出来。
这是一只巨大的手印,五指鲜明而细长,横跨他的左脸和右脸,指印泛着白色,边缘又浸润着红色。依弟吓坏了,不知道为什么一天过去了,手指印还没有褪去,而且越来越明显。当依弟脸红时,这个手指印就显得更白,这样,脸上的手指印显得更清晰。依弟不敢说是什么事惹父亲打的,也不敢说什么时候打的,所以老师觉得没什么事。他认为巴掌印一会儿就会褪的,留一点巴掌印也有好处,能长记性。如果你能好好上进,当上个班干部,脸上就是一直留个巴掌印也没啥。老师说。
可是依弟羞愧极了。过去他很顽皮,他经常遭到责罚,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羞愧。因为大家的眼光都看过来,连高年级的人也从教室的窗户探出头来。这种目光是很可怕的。它既没有仇恨,也不含鄙视,甚至没有恶意耻笑的成分,它是那么平静,但又是那么固执,像绷直的一条铁索一样牢牢地系在他脸上。它只显示一个信号:你与别人是不同的。
整个上午,无数人在看他,甚至另外几个老师也在看他。第三节下课时,依弟躲在墙角吃点心,几个四年级的学生慢慢朝他移了过来,想看他又不想看他的样子。依弟再也受不了了。
他冲出校门,流着泪喊了一声“妈妈”。
依弟挎着书包在广场上闲逛,他压低帽沿,低着头,以免别人看出他脸上的手印。他逛了一中午,饥肠辘辘,很想去瞎子那里下一盘棋赚五块钱,买点东西吃。但他怕瞎子看到他脸上的手印。他要是全瞎了就好了。依弟想。
依弟从广场走过,越来越多的人转头看他。他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依弟从心里对父亲说,爸爸,你这一巴掌打得真狠,是什么使你那么烦恼,是什么使你生那么大的气?是我吗?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呢?我不过是喜欢玩,妈妈从不责怪我,她还陪我玩。妈妈为什么脸上总是有笑容,可是你没有,你似乎总是怒气冲冲。你们都是大人,但一个很快乐,一个却怒气冲冲。爸爸,跟你在一起生活真是太没意思了,我要妈妈回来。
依弟流了一点眼泪。他低着头,用手去擦眼泪,顺便把脸上的手印挡住。即使这样,还是有一些人歪过头看他。有一个人对他说,孩子,你的脸怎么被打成这样?太狠心了,孩子有什么错?另一个人却对他说,喂,你肯定是闯了大祸了,该打,长长记性!
依弟干脆把书包顶在头上,挡住手指印。可是广场上人太多,躲也没处躲。这时有一个声音说,来一盘。
依弟一看是瞎子,连忙转过头。瞎子说,别跑,我知道是你。
依弟只好坐了下来,说,你看见我脸上了吗?
我看不见,我是瞎子,你脸上怎么啦?
你不是才瞎了一只眼吗?依弟说。
那是昨天的事。瞎子摆棋时用手摸棋子辨认,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今天不是昨天,昨天也不是今天。
你骗人。依弟说,你骗人的钱。
瞎子笑了,说,装瞎才能骗钱,真瞎子怎么骗人?今天,我真的全瞎了。你看——
他凑近依弟,睁大了眼,依弟果然看到了两只暗淡无光的瞳仁。
瞎子说,全瞎了更好,就不下棋,可以算命了。
那你看不见我脸上的东西啦?
你脸上?瞎子说,脸上有什么好看!脸上的东西都是装出来的。
我脸上有一道伤疤。依弟说。
我倒看见你心里有一道伤疤。瞎子说,巴掌那么大,手指那么长,现在还不够大,也不够长,待你长大了,它也会长大,你长一点,它也跟着长一点,等你长到你父亲那么大,伤疤也有你父亲的那么长了。
你在胡说八道,我走了!依弟起身就走。
你不算啦?你会后悔的!瞎子在后面喊,你昨天看我半瞎,今天看见我全瞎,明天说不定我就死在这里了,你要来算也算不成了,哼。
这时天渐渐暗下来了。依弟喜欢这样的天色,这样谁也看不清谁。依弟沿着广场尽头走去,远远地他看见一座山,山脚下就是火葬场,母亲就是在山脚下被烧掉的。
依弟一直朝着那里走去,越走天色越暗,但依弟越走越轻松,因为没人再能看见他脸上的手指印了,甚至连他的脸也看不清。依弟走到一条公路上,越过公路他走进了田野,大麦在风吹下像黑色的潮水。火葬场在山脚下已隐约可见。依弟一点也不觉得恐怖,他认为妈妈在那里,当然依弟并不打算在那里停留太久,他是要翻过这座山,到山那边去。他料定妈妈会在那里等他,然后和他一同上路。火葬场好像是一扇门,过了这扇门,就翻过那座山。与其在学校和广场里被人盯着看和耻笑,不如去山那边,因为妈妈和神仙是不会奇怪地看他的,他们见多识广,什么都见过了。
黄连找儿子,找了一夜。他被这巨大的灾难吓坏了,他想不到他的一巴掌会把儿子打到出走的程度。他跪在妻子的遗像前,吓得浑身发抖。他不知道如何向妻子交代,他现在只被失去儿子这一种单纯的恐惧抓住,别的恐惧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黄连从傍晚开始,一直找到深夜,一无所获。
他找遍了学校,老师问他是不是打过儿子,使他心中不胜恐惧,但谁也没提那条手印的事。黄连已经猜到这一切是因为那一巴掌引起的。他又找到广场,足足找了一个小时没见儿子的人影。黄连在红墙边上找到了瞎子。
瞎子对他说,你就那么恨你的儿子吗?你已经对儿子到了恨的地步。否则你不会那样打他。
黄连心中恐惧:我怎么啦?告诉我他在哪儿?
瞎子说,他和我下了一盘棋,结果输得一塌糊涂,那么聪明的孩子,被你一巴掌打糊涂了。我摆棋摊那么久,只他赚过我的钱,可是你把他打傻了,今天他连棋都不会下了,你就那么恨你儿子?你这恨是从哪里来的呢?
黄连辨解说,我怎么会恨我儿子呢?你在瞎说。
瞎子说,你心中已经没有爱了,谁都想爱自己的儿子,你也想爱,但你没有爱了,你看你一巴掌把他打成这样,你的爱在哪里呢?被大水冲掉了,只留下一堆恨在那里。
黄连心中颤抖:他对你说什么了,是吗?
孩子不会说什么。瞎子道,他只是对打在脸上的巴掌印感到害怕,那么长,那么大,白白的,一天过去了,这个手印没有消失,有人要是问他,喂,你脸上怎么回事?他说,这是父亲打的。
黄连浑身发冷,右手张大,五指在颤抖。
瞎子说,问的人就会说,啊,这个父亲,他心里的仇恨是何等大呢。
……黄连咽了一口气,说,瞎子,你在胡说,你瞎了,能看见什么,你是在编一个假话来吓我。
我瞎了吗?瞎子笑,我真瞎了吗?瞎了我怎么摆棋摊?告诉你,我只瞎了一只眼,留了一只,不该看的我就用瞎眼去瞧,要看清楚的我就用好的这一只去看,你儿子脸上的手印就是用这只眼睛看的,看得清清楚楚的。
黄连东倒西歪地离开了瞎子,他在广场的人海中浮游,如同大海捞针。他想报警,但那个巨大的手指印把他的心折磨着。他很想立即看到那个手指印,怎么会一巴掌就留下这么深的手指印?它到底有多深,多大,多长?黄连心中难过,他一刻也不能忍受儿子带着他的手指印到处走,那是他耻辱的印证。
现在,他坐在妻子的遗像面前,回忆和她最初在一起的时光。那是黄连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时谈恋爱没什么节目,除了看电影,就是在山上玩。他们用即将废弃的粮票换鸡蛋吃,黄连一口气能吃下八个鸡蛋,妻子只能吃两个。后来,儿子出生了,负担和烦恼随之到来。没钱买高级奶粉,黄连很着急,妻子却一点也不急:那还能怎么着?就吃我的奶吧,挺好。黄连说,你不是没奶吗?再说,喂奶会弄坏你的身材。妻子说,那还能怎么着?弄坏就弄坏呗!人不变老是不美的。
黄连第一次听过这样的话:人不变老是不美的。妻子的口头禅总是那一句:那还能怎么着。她对任何事情都不着急,她相信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终于有一天,她过不去了,要死了。她还是那句话,那还能怎么着?……然后她就乘着一只仙鹤走了,非常平常,好像坐完车下车一样。
黄连觉得他永远无法达到妻子的境界,她敢让儿子没做完作业去玩,黄连就做不到。即使他也认为小学生这么多作业是荒唐的,他也必须为此天天守在儿子身边,为他听写,背书,然后签字,无论这有多荒唐,黄连还是乖乖地履行老师的职责。妻子却轻松地一挥手,依弟,去玩吧。
最后的结果是,妻子笑到最后,死前那一刻脸上还挂着笑容;黄连却越来越痛苦,他在迅速地变老,三十多岁的人像四十好几的。他的脸是灰暗的,没有光彩。他的眉宇紧锁,一口气压抑在他的胸中。结果,他的担子越背越重,困难越来越大。儿子来气他,他伸出五指,使出身上的所有力量,朝他的儿子脸上打去。
瞎子说得对,只有恨,才有这么大的力量。
黄连躲进被窝哭了,哭了一整夜,现在他非常想到妻子那边去,永远不回来。他觉得自己已极其软弱,没有力气去恨了,于是全身充满的都是爱。
早晨黄连醒来时,发现儿子已经回来了,熟睡在他身旁。他睡得很沉,好像从来没有出去过。黄连去看他脸上,也没有什么手指印,他的脸非常红润、健康。也许一切都是因为心情烦躁,做的一个梦。他看了看妻子的照片,对着儿子的耳朵叫:依弟,起床了,妈妈在叫你了。
今天,黄连打算去针炙,把歪嘴正过来。
北村,作家,现居福州。主要作品有《施洗的河》、《卓玛的爱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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