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独语天涯
作者:刘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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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何其芳年青时的诗文,尤其是他的《画梦录》,出国之后,我常望着高远的天空和低回的云彩,想起其中的名篇《独语》和它的画梦般的句子:昏黄的灯光下,放在你面前的一册杰出的书,你将听见各个人物的独语。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或者狂暴的独语。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借用老诗人“独语”的概念和它的如梦如画的诗意,我穿过历史耀目的长廊,又一次展开心灵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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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之夜,没有圆月,没有星斗,于幽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因为独语,我感到肉眼看不见的兄弟姐妹就在身边,百种草叶与万种花卉就在身边,远古与今天的思想者就在身边。黑暗企图淹没一切,但我却听到暗影深处和我共鸣的轻歌与微语。于是,我在虚无中感到实有,在乌黑中看到薄明与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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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者用双脚生活,更是用双眼生活。他用一对永远好奇的童孩眼睛到处吸收美和光明。哲人问:小溪流向江河,江河流向大海,大海又流向何方?我回答:大海流向漂泊者的眼里。歌德在《浮士德》中说: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观看。真的,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观赏大千世界与人性世界的无穷景色。所以,在我的远游岁月与独语天涯中,一直跳动着乔伊斯的这句话:漂流就是我的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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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思想家卡莱尔说: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日本文学批评家鹤见佑辅在他著写的《拜伦传》序言中引述了这句话。
我曾经在最爱我的祖母逝世时哭过长夜,曾经在故乡的大森林被砍成碎片时哭过长夜,曾经在看到慈祥而善良的老师像牲畜一样被赶进牛棚时哭过长夜,曾经在殷红的鲜血飘向大街时哭过长夜,还曾经在被抛入异邦之后面对无底的时间深渊哭过长夜。我还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炼狱,胸中拥有许多炼狱后的灰烬。我应当拥有独语人生的资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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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那些在荒漠沙野中身陷孤独的求道者,我常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是:“我还能做什么?”寻找答案时,想起了尼采的话:真理开始于两个人共同拥有的那一刻。可是我只有一个人。然而,我立即想到,主体多重,我不仅是一个现在的自己,而且还有一个过去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分明是三个人。我可以和他们对话,可以和他们共同拥有真理起程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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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浪滔滔的既往与未来的合流之中/在永恒与现在之中/我总看到一个“我”像奇迹似的/孤苦零仃四下巡行——这是泰戈尔的诗句。
我看到的自己也是孤单的身影,踽踽独行在宏观的历史大道与微观的现实羊肠小路上,独语在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间维度上。虽是无依无傍,无着无落,却与滔滔大浪共赴生命之旅,在莽莽苍苍的大宇宙中,与神秘的永恒之声遥遥呼应。尽管独行独语,却拥有四面八方,古往今来,身内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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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之窗敞开着,面对着共存的一切:太阳与墓地,存在与时间,洪荒与文明,星斗与小草,婴儿宇宙与孩提王国,罗马古战场与阿芙乐尔号炮舰,柏拉图的理想国与奥斯维辛集中营,荷马的七弦琴和乔伊斯的意识流,中国的长城与博尔赫斯的迷宫。在思想的漫游中,我时而与堂·吉诃德相逢,时而与哈姆雷特相逢,时而与贾宝玉、林黛玉相逢,时而与达吉雅娜与洛丽塔相逢。冲锋、犹豫、迷惘、忧伤,不同颜色的独语,我都能倾听,而对于我的独白,他们难道就只有沉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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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麦哲学家、存在主义先驱克尔凯郭尔在《非此即彼》书中写道:“你知道,我很喜欢自言自语。我发现,在我的相识者中间,最有意思的就是我自己。”我相信北欧这位大哲人的话,因为他拥有自己的语言,那是他存在的第一明证。可是,二十年前,我绝不敢承认这句话,因为那时候我丢失了自己的语言。丧失个体经验语言,只会说党派和集团的语言,这不是真的人,而是一只鹦鹉,一个木偶,一副面具,一堆稻草,一颗螺丝钉,一台复印机,一条牛,甚至是一只蜷缩在墙角时而咆哮时而呻吟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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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的那个夏天,烈日几乎把我的体力蒸发尽了。在疲惫中,我觉得自己的身上什么也没有剩下。对着天尽头那灰●●的落日,我突然产生一种“惊觉”,这也许就叫做“顿悟”。我想到:头一轮的生命终结了。过去,我曾经向故国索取过,故国也曾给予过,而我也努力偿还,以至最后为了故国的孩子站在烈日的暴晒下呼喊。我能给予的都给予了。我不再欠债。我已从沉重的阶级债务和民族债务中解脱。这是生命的大解脱。一阵大轻松如海风袭来。轻松中我悟到:此后我还会有关怀,然而,我已还原为我自己,我的生命内核,将从此只放射个人真实而自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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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觉之后,我在镜子前看到的自己是完整的,不是碎片,也没有装饰。这是生命的原版。母亲赋予的生命原版,不再被意识形态所剪裁、所截肢、所染污的生命原版。美极了,葳蕤生辉的生命原版。这是神奇童年的心和手,这是自由歌哭的咽喉,这是丛林般的还带着嫩叶清香的头发,这是亲吻过大旷野并播放着泥土潮味的嘴唇,这是能看穿皇帝新衣的眼睛,这是瞳仁,闪闪亮亮地正在映射每日常新的太阳。
我要在生命的原版上写下属于自己的文字。我的仁厚无边的天父与地母,我爱你,我要献给你最美丽的礼物:心灵的孤本,生命的原版,和天涯的独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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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合唱。埋头在山西高原上写了《厚土》、《旧址》、《无风之树》的李锐,突然抬起头来说:拒绝合唱!这是一个写作者在黄土高坡上的独语,然而,它该也是,该也是一代惊觉者的独立宣言。我要在宣言书上签字,我要在签字后发出更响亮的生命的歌哭,我要独立咀嚼天地的精英然后独自吐出我的蚕丝我的独唱和可能的绝唱。合唱已吞没了我的青年时代,我不能再把整个人生送到合唱里,我已看清合唱的媚俗与空洞,我已给合唱的指挥员发出拒绝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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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拒绝,便没有生活。没有良知拒绝,不可能有良知关怀。面对黑暗与不公平,左拉发出的声音是:“我抗议!”;冰心发出的声音是“我请求!”请求是妥协性抗议,也不容易。我无法再面向庞大的客体,但我可以要求主体发出声音:“我拒绝!”至少必须拒绝谎言,失去拒绝能力,就意味着把自己交给撒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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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康德从他的林间小道散步到我的心间小道。依依稀稀,我听到了他的独语:“人之可贵,是他只遵从自己所发出的法则。这些法则不是他人提供的,而是自己生产出来的。”这是康德对我的第一百次提醒。不错,我的主体黑暗主体懦弱主体混乱主体匮乏都是因为我太崇尚他人提供的原则,遵从的结果只有一个:只能说他人的话,无法履行内心的绝对命令,包括天真天籁的命令。于是,正如天空失去星辰,我失去了地上的道德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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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穆穆的秋山,山中是娓娓的秋湖,窗内是雪白的书桌,桌上是素洁的稿子。没有人干预我、骚扰我。太阳只给我温暖与光明,没有叫嚷;思想大师与文学大师们只给我智慧、思想和美,没有喧嚣。伟大的存在,无须自售。活着真有意思,活着可以和太阳、山川及人类的大师们交谈。紧紧抓住活着的一刹那,一片刻,一瞬间。死了之后,太阳对于我没有意义,大师的精深与精彩也不再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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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峦起伏的远山,在缭绕的薄雾中屹立。夕阳还在,黑夜尚未完成它的大一统。我又沉浸于寂静中。我不仅看到寂静,而且听见了寂静。易卜生在《当我们这些死者苏醒的时候》一剧中,让一个人物轻轻地问另一个人物:“玛亚,你听见寂静了吗?”如果这是问我,我要回答:听见了,我听见了群山孤岭的寂静,听见了星河银汉的寂静,听见了高原上大森林颤动的寂静和云天中兀鹰翱翔的寂静,听见太阳与小草在相依相托中爱恋的寂静。寂静不是死灭。寂静是孕育。死亡是轰动,孕育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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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不仅是易卜生听到了寂静。所有天才的诗人与作家都能听到寂静。他们具有第二视力也具有第二听力。这种听力是伟大的造物主赐予他们的内听觉。贝多芬耳朵聋了的时候却创造了人间最美的音乐,他显然听见了大寂静中的大韵律。第二听觉使大艺术家们从“无”中听到“有”,从虚空与沉默中听到潜在的大音,这是万物万有从“无”中远远走来的足音,这是正在孕育、正在诞生的足音。不论是从母亲腹中走来的孩子还是从宇宙深处走来的星光,他们都能听见其天乐般的情韵。唯有这些无声中的有声,具有永恒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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