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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0年第3期

三家村

作者:王瑞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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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美国中部的一个城市里,有三户中国留学生,他们差不多在同一年到美国来。在这三户人家中,每家有一个人——或者丈夫,或者妻子——在同一所大学念书,而且这三家人住在同一所很便宜的公寓楼里,互相随时可以敲门进去:“你们家还有葱吗?”或者:“我来端两把椅子过去,家里来客人了。”若干年后他们先后毕业,可巧都在这个城市里找到了工作,有了固定的收入。不久,他们陆续都买下了房子,有意无意彼此又都挨着,因此,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别人都戏称他们为“三家村”。
  这三家村中,一户是从上海来的夫妇,另两户从北京来。
  上海人姓姚,学计算机,妻子——姚太太——伴读;北京人,一家姓胡,学物理,妻子——胡太太——伴读;另一家姓莫,妻子——莫太太——读书,学艺术史,莫先生伴读。
  离他们就读的大学不远有一个意大利人集聚的小区,称为小意大利。这个小区有两个特点:一,没有黑人居民,因为意大利人排斥黑人。美国居民区的犯罪率通常是和黑人人口的多少成正比,小意大利在治安上有较好的口碑。二,这里的房租便宜。这个地区的意大利移民们基本上是小业主,开画廊、面包铺、蛋糕店、咖啡屋,虽不穷,决不阔。小区里的房子是一栋一栋紧挨着,不带草地花园的那一种,外观比较陈旧简陋,里面设备甚至也不齐全,比如不备洗衣机,洗衣服得到街上的洗衣房里去。因为离学校近,小意大利吸引了许多学生,尤其是阮囊羞涩又刻意节俭的中国留学生。三家村住的公寓正是在小意大利,红砖的,三层楼,铁制的楼梯锈迹斑斑,有些墙壁看上去似乎已不是笔直的。
  两个读书的北京人,莫太太是国家公费,胡先生有学校的全额奖学金,所以日子还过得去。上海人姚先生的情形最差,他是自费,不光没有生活费,连学费还得自己交。所以他刚到美国来的第三天就开始打工:中午在学校的餐厅洗盘子,晚上到一家中国餐馆端盘子,周末给一家美国人割草整枝,收拾庭院,剩下的时间念书。不出几个月,生生地把上海滩上的一张小白脸弄成了菜绿色。半年以后,他把姚太太接来了。姚太太出国前在上海的一家街道工厂做事,利索能干,正好不是上海的那种两眼朝天自视甚高的娇娃。从她双脚踏上美国土地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在这块新大陆寻求生存的途径:帮美国人收拾房间,做饭,理家,一个星期做六天,晚间回家还抓空给中国学生理发挣钱。她能给男的剪平头,给女的剪一刀切的那种短发,这两手其实没有太难的技巧,做了太太的中国女性多少都会一点,但通常只限于自己的丈夫和女儿的头顶这样有限的地盘。姚太太的能耐在于把自己的技能广而告之:
  在家理发:剪,吹,做。
  男,每位五元,女,每位六元,满意后交钱。
  请与白小姐联系 电话××× ××××
  姚太太让姚先生把这样的一张广告贴在校园各处的布告栏里,由于她把收费定得比市里最廉价的理发店低一美元,更妙的是,她在广告上不写姚太太,却写白小姐(姚太太姓白),登门理发者不少,主要是五美元的那一种。
  这样没有多久,姚太太挣的钱居然超过了当时三家村中收入最高的胡先生,上海人的经济形势顿时有了极大的起色。日后,姚先生凡言及在美国的创业时期,便说:“我老婆一来,我就活过来了,要不然我就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说这话的时候,倘若姚太太坐在他伸手可即之处,他便用手抚其项背,若坐在远处,他便用眼睛抚其项背。旁边坐着的其他朋友忍不住就要交口称赞说:姚太太真的是很能干。
  姚先生和姚太太,都是很务实的人。他们书读得不多,姚先生学计算机也是看好了美国市场之后的选择,只读硕士,两年就解决问题了。三家人闲来聚谈时,讲到中西文化冲突,讲到现代科学中哲学价值的危机,姚家就不大插得上嘴。不过应付生活和文化冲突,哲学价值没有多少关系。正因为没有关系,上海姚家人从不背负与学问或者志向同时产生的许多负效应--所谓失落感啊,文化抵触啊之类的痛苦。他们夫妻一心一计,只求物质的改善,而且由衷地满足于这种改善。在这一点上美国是决不会让勤劳肯吃苦的中国人失望的。在生活上,姚家成了三家村中的领头人,他们上海人脑筋灵活,接受新事物快,适应新方式快。在三家村中,所有美国化的步子都是姚家最先迈出去的。他们最先申请信用卡,最先买车,最先买计算机,最先买房子,最先买股票。当初他们用七百美元买回来一辆蓝灰色的福特旧汽车时,姚家给整个三家村的生活带来了重要变化。以前,这几家人只能在附近的店里买生活必需品,在美国,同样的商品常常会因地点的不同而有价格的不同。在小意大利,房价虽便宜,店里东西的价格却贵。那年头刚从国内来的人,花美元少有不拿一去乘五的(当时美元和人民币的比价是1:5左右)。一棵芹菜一美元,我的妈,可不就是一棵芹菜五块来钱吗。通过精心的比较和选择,三家村的人在很长的时间里常吃鸡翅膀,大白菜--因为便宜。有了车,人就活动了,可以到远处廉价的市场里买回物美价廉的食品和用品。在那里同样的芹菜一美元可以买到两棵,这简直太鼓舞人心了。周末买菜成了三家村一星期生活的重要点缀。每个星期六上午,姚家就敲开另外两家的门:
  “走吧?”
  “走!”
  那辆老福特车成了三家的宝贝,负担着三家人的衣食日用,周末每一次出去买菜购物总是满载。有一次由于人多货重,竟把车子压坏了。莫胡两家都很识相,马上提出要和姚家分摊修车的费用,所以三家人在柴米油盐上从未起过疙瘩。有了车,生活的内容丰富多了,男人们开始谈买旧车的门道行情,女人们开始比较买来的旧衣物,小摆设,津津乐道。
  姚家夫妇目标明确,追求单纯,立竿见影。只在两三年之内,眼见得他们最先过渡到住体面公寓,购新的家具。在姚先生还没找到工作之前,他们就已经搬进了一栋有车库,有游泳池,有健身房的公寓,房租虽比小意大利的那栋陈旧的公寓贵出一倍,但他们舍得。
  “我们到美国来就是为了生活舒服些,享受享受,不然,来了做啥?”姚家夫妇在请另两家到他们新公寓吃饭时如是说。
  “你们还想回去?!我们不回去!回去做啥?上海那么挤,那么乱,工资又低,做中国人还没有做够吗?我们来了就不走了。我们在美国蛮开心,真的蛮开心,随便打工就活得不错。美国是个好地方。”
  姚先生毕业后不久就有了工作,年薪三万美元出头,一年之后换了公司,年薪拿到四万,夫妻俩人头脸一新。姚太太当然不给人理发理家了,让姚先生在家里教了她两手计算机的基本技巧,居然也在一个公司谋到位置,收入虽不及她从前做家务理发,但可以涂了口红,穿了裙子上班,俨然是准白领。夫妻俩人,一个高级职员,一个低级职员,甚是相得。凡中国人聚会聚餐,他们夫妻必到,毛的皮的格铮铮地穿好了,金的银的这里那里隐约地闪动。俩人容光焕发,左顾右盼,呼朋唤友,踌蹰满志,活脱脱一对华人发家的模特儿,叫人看了都替他们高兴。
  姚家开始考虑买房子了!
  那时莫胡两家还在小意大利的公寓里住着,两家人的博士学位都还没有到手。姚家的日新月异,姚家的物质至上,姚家的心满意足,使莫胡两家--尤其是在读博士的那两位--心情相当复杂。他们拿不定主意是该蔑视这样的生活态度好,还是该羡慕这样的生活态度好。他们自认比姚家文化高一些,心便不大容易被物质填满,在物质之外,偏生还有些看不见、摸不着、文雅的说法就是很精神的东西,比如认同感,自我价值实现等等等等。尽管他们和上海人相处很和气,但两家北京人在一起时免不了也会说:咱们和他们不大一样,他们真是……有奶就是娘,咱们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
  先说胡先生。胡先生从北京大学来。他在北大读了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之后又留校执教,足呆了有十多年,校园里的每一块石头他都是熟悉的。胡先生业务好,为人灵活,懂事,随和,系里的教授们、头们都对他有很好的印象,认为他非常“可堪造就”,对他“殷殷有厚望矣”。鉴于此,胡先生原想在国内好好干,一步步走上去,比出国也不差什么。但是,渐渐地,他就沉不住气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顶不住了”。第一,他手上的研究课题由于经费匮乏,做做,停停,他年轻气盛,常常为这种拖延着急上火,使他无法一个箭步地窜上去。第二(甚至比第一更重要),那时一个大学助教在北大的生活待遇是三人住一间集体宿舍。等他结婚了,也不过就是从三人的集体宿舍换到两人的集体宿舍,还是没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同住的看不过,便躲到其他有空铺的宿舍去,成全他们夫妻,但有时不免还要撞回来拿东拿西。胡先生夫妻又是不安,又是惭愧,又是狼狈,又是窝火,业务上、生活上的窘两下里一合,胡先生的去意就坚定了。TOLFE、GRE被这位训练有素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做得又快又好,不费事就被美国的学校录取了。录取通知书一来,胡先生的心里却突然难过了一下,在那一会儿工夫,他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但他很清楚自己将要失去什么:他在自己的学科上有近十年的经营,在这个全国最高学府有不错的人事人情基础,他一走,这些就会放弃了,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几个十年呢?
  还不错,胡先生的那一点儿难过消失得很快,美国在许多方面没有让他失望,小意大利的那栋公寓虽然按美国的标准看透着贫气,但他和自己的太太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客厅是客厅,卧室是卧室,厨房是厨房,厕所是厕所,比起他在北大筒子楼中的集体宿舍,他还要再怎样好呢。生活上他的那份奖学金足够支付他们夫妻俩人的开支,而且还有节余,如果常吃鸡翅膀、大白菜还可以节余得更多些。在学业上,他干得相当不坏,几年里已经发表了好几篇文章。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意顺气和。当姚家为了凑学费拼命挣钱,莫家为了争取奖学金玩命读书的时候(国家公费通常只付一年),只有胡先生过得比较轻松,每个周末都有心情有时间去钓大半天鱼,钓来的鱼三家分吃。
  有一次胡先生钓了整整一桶鱼,由姚太太胡太太主持,做了一次鱼宴,满桌子的鱼没有一个做法是重复的:红烧鱼,干烧鱼,清蒸鱼,熏鱼,糟鱼,醋溜鱼……硬是凑了十二种,请来许多朋友,团团地坐了一桌子,吃得大家眉开眼笑,都夸胡先生活得潇洒。席上,胡先生坦然地受了这通好话,可夜深人静之时,反而突然睡不着了,觉得自己的潇洒被人附丽在那一桶鱼上有些儿不对劲,忍不住细细地寻思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他想到自己过去在北大时的一番志气:希望将来进入到现代科学的最前沿去,即使做不了爱因斯坦,也得碰碰爱因斯坦留下的没做完的课题。然而到美国来以后,举目望去,科学界满眼乌压压的人,谁都不比谁缺胳膊少腿,大家一拥上前,挤着,挨着,把一个大题目割成无数的小碎块,一人手中能分得一块就是运气。然后自己抱着那小碎块一边啃去,啃半辈子,啃一辈子,随你。这个情形无意地支配了胡先生“看开了”。在国内,由于他缺乏这点见识,竟然视学业为事业,从早到晚想着念着,一天半天的荒疏都让他不安。在美国,学业对他差不多等于职业了。周末他从不去试验室干活,因为他明白眼下的自己连去抢那小碎块的资格都还没有,不过是在小碎块的持有者手下帮点儿忙,犯不着。这点“犯不着”让胡先生对自己的能力和精力用起来都很节制,这便是自己的潇洒?他吃不准这份“潇洒”对自己是有益的还是无益的?想到这里,胡先生躺不住,轻轻地从胡太太身边起来,赤了脚到厨房去倒了杯凉水喝,坐着想。足坐了有个把钟点,到底没理出个头绪来。一会儿是老庄的无为,一会儿是尼采的超人,在他的脑子里搅成一团。他拿不定主意应该跟了东方的哲人走,还是跟了西方的哲人走。天亮时分,他到底想清楚了一点:看来人活得过于清醒也未见得是好事,生命中缺少了一点糊涂,也就缺乏了一份朦胧。现在一切都清楚地在他面前摆着:毕业,工作,买房子,买新车,当然还可以买条船钓鱼,这些都没有问题。然后他得为付清这些家当工作三十年。等有了孩子,二十年后他还得给自己的孩子交学费,等孩子毕业成家,所有的贷款都付清,就该轮到自己退休了。到了那时候做什么呢?钓鱼是一定的,再有在自己的院子里割割草,种种花,等着孩子在他或者孩子妈妈的生日里来电话……胡先生想到这里,吃下去的鱼肉变成了鱼刺一般。 他的情形一毫不爽果然是照了这预想进行的。胡先生在拿到博士学位以后,做了一年博士后就找到工作了。三家村的全体成员都为他欣喜不已,带了酒和菜来为他庆贺,和若干年前拿到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一样。胡先生在拿到录用通知时,分明感到在一团的高兴里隐约地渗着点儿难过。第一次难过是为自己将要失去的东西,第二次难过反倒是为自己将要得到的东西,他知道这一下他可就在美国这个组织得极有条理的社会里被定了位,生命完全不朦胧了,直看到底。这一次他让自己喝得大醉,又哭又笑,这么多年来在三家村人前第一次失态。姚家人只说他高兴疯了,莫太太心下比较明白,让莫先生帮着胡太太扶他上床。隔了一天,等他酒醒了,莫太太独自来找他,两人直谈了整整一晚上。
  胡先生先自嘲说:“哈,现在我可是功德圆满了,是受过训练的合格产品,还找到买主了。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好想的,豁出去了,混罢。”
  胡先生又感叹说:“你说人是怎么回事儿,你明白我,还好。不明白的,只说我不知好歹,有了学位了,有了工作了,还要怎样?可是这心总像是没填满。我哪里就肯这么活着,我的自我设计原来不是这样的。”“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学学姚先生他们,舒服地活着就成,不给自己找麻烦。”“我这人,从不吃死心眼儿的亏,倒是吃活心眼儿的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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