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5期
对城市建筑的文化阅读
作者:杨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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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城市的界说之一,是美国城市建筑学家刘易斯·芒福德的名言:“城市是文化的容器。”的确,不同的城市面貌、街道景观,是我们区别、认识不同文化最直接的途径。城市建筑被称为“凝固的音乐”,它承载、凝固的不仅仅是建筑艺术,而且是不同时代的社会文化、历史文化、民族文化、地域文化、政治文化等等。
中国现代大都市的形成主要源自两种不同的历史:一些口岸城市如上海、香港、青岛、大连等,在殖民统治或租界时期,主要是在外国人的管理下形成的今天的城市格局和面貌;而内地的历史文化古城,如北京、南京、西安等,主要是在近几十年的社会变迁中,由中国人自己管理、建设和改造,形成的今天的城市面貌。
作为新中国首都,北京成为一个活的标本,一个令人读之不尽、百感交集的“文化的容器”。它不仅在体制文化的塑造下,而且在各种不同文化的冲突和张力中,形成了今天的面貌和品性。而发生在北京的事往往是具有全国性的。
北京和南京
虽然在许多方面,北京和上海最显著地形成一种对比;但在城市建设和规划上,最具有可比性的却是北京和南京,它们是两个时代分别由中国人自己规划、建设的国都。
1927年国民政府迁都南京后,即成立了“首都建设委员会”,以美国设计师墨菲和古力治为顾问,负责制定《首都计划》。于1929年底完成并公布的这一计划,包括史地概略、人口预测、中央政治区、建筑形式、道路系统、水道改良、交通管理、铁路与车站、港口计划、飞机场、自来水、电力、住宅、学校、工业、浦口建设、城市分区、实施程序、款项筹集等许多方面。按照《首都计划》,南京城明确分为几个功能不同的区域,如中央政治区、南京市行政区、公园区、住宅区、商业区、工业区等,这是我国按照现代城市规划的理念,按功能分区进行城市规划的最先尝试。如何设置首都的政治功能是该规划最核心的问题之一。起初,也有仿照柏林、伦敦之例,在南京城外另建新都的设想,因费时耗力,未予通过。规划确定的是在中山门外、紫金山南麓新建中央政治区。
在规划和城市建筑风格的指导思想上,《首都计划》称其主旨是“发扬光大固有之民族文化”,城市建筑采用“中国固有之形式”,“以中国之装饰方法,施之我国建筑之上”(罗玲《近代南京城市建设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8月)。沿街的重要建筑,均为传统大屋顶的民族样式,如财政部、励志社、兵工署、中央博物院等。出现了一批现代宫殿式建筑,如南京大学教学楼、南京师范大学教学楼等;以及一批在实质上融合中西的优秀建筑,如中山陵音乐台、军区总医院、江苏省美术馆、第二历史档案馆等。由于1937年抗日战争的爆发,该规划的不少内容未能全部实施,包括中央政治区的建设。但现代南京的城市格局、城市面貌基本是由这一规划奠定的,今日南京浓荫匝地的城市道路,鼓楼、新街口的环岛式街心广场,都是在那时形成的。
与南京相似的是,五十年代初新中国首都北京的城市规划,也是由一批留学欧美的建筑家进行的,所面临的基本问题也是中央政治区的设置。出于保护古都文化的考虑,梁思成、陈占祥按照按功能分区的规划思想,提出在旧城之外的公主坟一带另建中央行政区的方案,遭完全否定。当时之否定另建新区,除经济能力不足的直接原因,也有坐拥皇城的心理,以及视旧城为封建遗留,需要加以“革命”和改造等意识形态方面的深层原因。随着大规模拆毁城墙、城楼、牌楼,在旧城区内对王府、坛庙、名宅等“废物利用”,见缝插针地兴建工厂、机关、学校,北京古城的面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五十年代确立的以旧城改建、扩建为中心的思路一直延续至今。对二环路以内旧城的超强度开发,致使人流、物流、车流向内城过度集中,造成严重的住房压力、交通拥堵、空气污染等问题。它被恰当地定名为“破坏性建设”。其实际效果,就建筑面貌而言,吴良镛先生总结为“好的拆了,滥的更滥,古城毁损,新建凌乱”(吴良镛《城市规划设计论文集》,燕山出版社,1988年)。虽然建立功能分散的、多个城市中心的意见始终不绝,但北京仍以“铺大饼”的方式迅速扩张。近年来在近郊已经建立了若干个规模巨大的新居民区,然而,那些拥有几十万人口的新区却并没有建立和发育城市的功能,居民们仍需长途跋涉,到市中心工作和活动。
今日北京发展的事实已经回答了当年的争论。城市轮廓线东起高碑店,西至石景山,南抵大红门,北达清河镇,方圆约六百平方公里,已经是老北京城面积的十倍。换而言之,我们已经建设了相当于十个北京城,而那个世界上独一无二、具有高度历史文化价值的北京明清古城,却终于在我们眼前日新月异地消失了。
新北京:从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
新北京的建筑风貌成为我们透视体制文化变迁的一个窗口。
1953年所作的首都建设“规划草案”,其基本要点包括:以旧城的中央区为中央首脑机关所在地,使其成为全国人民向往的中心;首都要成为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特别是要成为中国强大的工业基地和科学技术中心;改建扩建北京,要打破旧格局的限制和束缚,使首都成为适应集体主义生活方式的社会主义城市;改造道路系统、改变水资源缺乏等自然条件,为工业发展创造有利条件。其总方针的表述十分奇特也很传神:“为生产服务,为中央服务,归根结底就是为劳动人民服务。”(《当代中国的北京》上册,第86页)这一实现革命化、工业化的思路,直接导致了“破旧立新”的城市建设方针。
五十年代北京建设的突出成就主要体现在天安门广场,长安街的建设和一批标志性公共建筑上。十里长街,全世界最大的城市广场,人民大会堂、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民族文化宫、军事博物馆、中国美术馆等“十大建筑”,构成了以雄伟、庄严、壮丽、堂皇、开阔等为特征的新国都的视觉形象,以寄托解放、新生、自豪感之类的情感。中南海、天安门城楼等历史建筑文化意蕴的转换,突出体现了新体制文化对传统权威的借助和重构。在很长的时间内,在人们心目中它们已不再是一个历史建筑,而成为党中央、毛主席的象征符号,如“天安门上太阳升”、“中南海的灯光”之类话语所寄寓的意义。
“民族的形式,社会主义的内容”这一文化公式在建筑学上的体现,是“经济、实用,在可能的情况下追求美观”的原则。一批民族风格的公共建筑,体现了当时主流的建筑理念,其典型为三里河一带“四部一会”琉璃瓦大屋顶的建筑。它很快就遭到制止和批判——首先是由于“反浪费”,然后上升为政治问题——但这一早期尝试毕竟为新中国建筑的文脉写下重要一笔。这一时期的建筑实践与南京民国时期的新建筑可以说有异曲同工之妙。现在看来,当年新北京的形象塑造,首都建筑的“宏大叙事”大体上是成功的,透露出那一个时代、那一代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