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5期
双联璧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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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少觉得突兀的同时,也觉悟到,这深沉的命题,已经不能再探究了。那饭菜非常丰盛,我吃着,满心惆怅的滋味。宝贵的机会,在马良骏的家族里确认本意的机会,与我交臂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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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读了张治中回忆录,不由得暗自做着比较。显然,他的处境诸般不便,结集的作品,固然是宝贵的文献;但就见识就文采而言,大都不能说超过这一篇。
从英勇地投入凇沪战场,与日本侵略军几万兵力血战;到重庆谈判,把逆党的领袖接到自宅就宿一张治中以一人之身,武有武道,文有文德。他主政新疆时期的政策文章,我坚信将被未来的人们回味不已。因为施政作文的背后,不仅修养见识高人一等;而且真的跳动着一颗赤子之心。
马先生之言日:各宗教之精神,都是归向主、惧怕主,精神统一也。凡敬造物主者,应体主好生之心,推己及物,不以互相战争为然也。如是天下和平,世界战争熄灭矣。又日:若能抱良善宗旨者,必能得其心平。人心平,则无不平矣,又何战争之有哉!斯数语者,可谓尽之。……
尝考伊斯兰一语,’意谓和平,乃与战争仇恨相对峙之词。古兰经云:真主的仆人在路上小心翼翼的走着,蒙昧的人呼喊他们,他们回头答日:“和平。”兹所谓蒙昧人者,盖轻薄骄矜好战之徒。穆圣以和平之教,普济群伦,后世不察,误谓左手执经,右手执剑。以讹传讹,流弊所及,岂可胜言。
一切宗教,究其根本,不过无限之神,必死之人,及两者关系依次开展。
亦不过人类精神脱离一切矛盾,而与绝对融合之过程。如假倭铿之语以明之,则所谓经过否定而达到肯定,承认苦痛而超越苦痛,次第发展自己生命而与无限大生命合为一体。国父论人格之发展,谓由兽性进于人性,由人性进于神性。夫既进于神性矣,安有所谓战争乎。质诸良骏先生,于意云何。是为序。
我总感到,他在写上述的文字时,心里可能也会掠过特殊的感觉。在他的与苦难中国同步的复杂阅历中,与一名阿訇的合作,会给他留下怎样的回忆呢?
我只知阅读的我如今只能感慨;为那难得的携手,为一册薄纸维系了两个那么不同的人,为读时心里涌起的纯净感觉。
张治中的回教史序,是中国知识分子水平的一个重要标尺。由于对伊斯兰教的一语中的的理解和说透,他的序将被人们一读再读,品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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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这本书,从寻找到人手,再到一边读一边确认,我在从甘肃到新疆的广阔地域里,若有所思,寻寻觅觅。时间像流水迎着我淌过,地点如走马灯,围着我变幻循环。我沉湎在读书的乐趣中,顺着山川指引,读取着一词一义。
阿訇和将军,是那么不一样的两界。偏偏他们两人却能相交相知,把事情办得天衣无缝。
阿訇忧愁的是械斗,将军反对的是战争。阿訇悟出了赛俩目中间的和平,将军看透了民族的前途在平等。马良骏全文讲的,只是真正活着的信仰;张治中一生求的,只是中国的救亡。
在这本书里,他们都总结了一世的教训,说出了最终的结论。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他们大声疾呼的,其实就这么清楚,只是——人们似乎听不见。
春去秋来,我把世纪末尾的几年,就这么在大西北的徘徊里,消磨着度过了。此刻冰凉的金风,正长长地从伊犁方向吹来,直直扫过张家川的山岭。随着风,梯田上最后的庄稼,次第卷过滚滚的浪。
无论在伊犁汉人街的陕西寺里,还是在天水上磨川的黄土梁上,我翻弄着书页,与当地人谈论着马良骏。当然这个名字无人不晓;倾听着甘肃口音浓重的种种解释,我暗自判断和假定着。就这样,一面在大地山野里反复推敲,一面在心中暗自叹惜。难道这是能轻易实现的么?现世和幽玄如此和谐,穆民和中国如此一致!
无论如何,那珍贵的心心相印,已经一去不返了。剩下我自作多情,为这罕见的双联文采,为这真挚的双手举意。
张承志,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张承志文集》(1—4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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