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把割伤手的刀包扎起来
作者:张志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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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波伊斯作品陈列馆专设在达姆斯特城的黑森州自然博物馆内。我专程从法兰克福前往参观,一小时的车路就到了。
虽说是专程,其实并无目的。像参观所有艺术博物馆一样,我随意地看着,而且无须准备,不带任何知识背景,全凭感觉直观。我不知道这个习惯是怎么形成的,大概是想维护感觉的权利吧。开始或许是懒惰,也或许是自信感觉的能力,后来渐渐有了些说法,似乎“感觉”自己真的成了“理论家”,用不着他人来越俎代庖。
反反复复看了两个小时才离开波伊斯。他是个神秘主义者。或者我想,离开形式主义的审美冲动,艺术家靠什么在物材中发现另一类艺术的真实?
作为艺术的“装置”不同于“静物”的地方,正在于“装置”应看作“行为”。呈现的虽然是行为的结果,但行为过程的中介环节并不在结果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应或明或暗地显示着。
“装置”分静态和动态。“静态装置”难于显示行为过程而涉嫌象征化,才有“动态装置”出现;但是,“动态装置”又难免流于玩具,失去观念的空间。于是又有“录像装置”出现,几乎变成了“寓言故事”。现代艺术要寻找自己的表象,以便让确定的感性成为不确定的精神的直观,我真不知道这个无边的苦海是否有它安息的彼岸。
波伊斯几乎像疯子样的摆弄着物材,拆解它,拼接它,特别是包扎它……我说得不对,不像疯子,像巫师,对每一个摆弄的物材他都虔敬如神灵,他都要从尽可能简洁的形式中显示出应予膜拜的意义,他信!
他信,我不一定信,确切地说,波伊斯个人的装置语言并不一定能切入到公共话语中来,何况我这样一个外国人呢,但有两个“装置”锲入了我的记忆:
a.“一把被白纱布包扎起来的刀”
b.“切开的黄油也被包扎成一把刀的模样”
二
a、b是两个“装置”,不是一组“装置”,因而两个非连续的作品中都有一个“包扎刀”的行为和形象特别奇怪地刺激着感官。不要因为我的叙述发生哪怕一闪念的联想:“包扎刀”,似乎就像“铸剑为犁”,寓意“和平”。直观现场的“装置”大概不会有此“放马南山”的奢望。
a“装置”是一个过程的结果,这可以从包扎的白纱布上看出来。纱布并不自,发黄,还有暗灰色的斑痕,而且包扎得很粗糙,大概当时包扎得又急又快,决非精心之作。这是作为结果显现着的,至少我看出来了。看不出来或隐藏着的,只能靠“据说”。朋友说:“这把刀是波伊斯专用的,一次割伤了他的手,他就把刀包扎起来,成了这件作品。”
我喜欢朋友这种简洁陈述的中性口吻,它就像玻璃罩中陈列的作品闪着冷冷的光辉。哪个作品没有自己的故事呢,它本来就是作品背后的黑圈,隐去的岂止是一个故事,完全可能是“危险的无限增补的关联域”。所以陈述愈是中性愈能中立表象而敞开,把意指转为象征转为隐喻而透射出来。
刀把手割伤了,这是生活中常有的事,把手包起来,大家都这么做;下次又把手割伤了,还是把手包起来……永远是这么做的。难道还有别的做法吗,手在流血?
波伊斯当然会把手包起来,但他同时怎么又会想到要把刀包扎起来?不要刀了?不,是包扎,不是放弃,有些危险的东西是不能放弃的,麻烦就在这里。波伊斯到底怎么想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行为装置尖锐地转换了人的习以为常的定向思维,特别是定向感受。先不说别的,单是思维转向的警报,就已经是二十世
纪下半叶的历史命运;何况是“刀”!
三
所有这些都可以当作背景悬置起来,没人介绍呢,我直面的仅仅是“物”一一“刀”,“一把被白纱布包扎起来的刀”。
“刀”,工具,破物伤人的工具。人人都可以用来生存、防卫、攻击、改造,但也难免危及自身。
“包扎”,“用白纱布包扎”,意味着治疗:刀受伤了,刀出了问题,需要治疗。还更深地意味着反讽:伤人者伤己,剥夺者被剥夺。止于前者,一般治疗可能导致重复,刀修好了,甚至更完善了,无非破物更深伤人更烈;止于后者,才可能突破界限而有转换的视域。
刀,工具或手段,相对目的的有限性而言,它是可取之亦可弃之的越界律令。有两层意思:一是“转换”,名词属性,刀能干什么,你能用之,别人也能用之;二是“反弹”,动词属性,不仅别人可以用力如法炮制对你,就是刀仍在你手上,你破物伤人也会物极必反而伤其自身。“战争”、“阶级斗争”、“科学技术与生态”,莫不如是。所以,包扎刀、治疗刀的问题,乃是从他律到自律、从物到人的全面审理。
可以修正前面的说法,我面对的不仅仅是物,而是一个装置行为:“一把被人用白纱布包扎起来的刀”。如果再把这个短语中的被动式修饰语解开,即还原为一个完整而简明的行为,那就是,“人包扎刀”。
四
“人包扎刀”,这是二战后几乎被苦难逼入绝境的人类首先要做的事。
“战争是刀”。“原子弹是刀”。“国家机器是刀”。“阶级斗争是刀”。“科学技术也是刀”……现在已经清楚,这些判断都是中性的,首先不存在什么价值问题,性质问题,红的就是好的,白的就是坏的,它们都一样杀人,不仅杀无辜的人,也杀持刀者,我还特指那些杀人的操刀者也同样落到被刀杀的普遍律令中。只有到这一步,对刀本身的反省才有可能,否则,仅仅杀无辜的他人,六百万、八百万、三千万,都不过是向历史必然性缴的一点学费而已,动不了操刀者目的理性的爱心。
上面陈列的“刀”,应作一基本的区分:可在结果的危害中权衡利弊而必须放弃的;有些是根本不能也无法放弃的。前者如“原子弹”等一类理性所不能控制的大规模杀伤武器;后者如“科学技术”等,人类再也回不到绝圣弃智的田园时代了。还有一类至少暂时不能放弃,但必须改变其功能以减少危害,如“国家机器”、“阶级斗争”,也包括“科学技术”、“意识形态”、“理想”或“理想的意识形态化”等等。所有这些区分,事实上都以“理性”自身的区分为前提。历史上并不少见大规模动刀的事实,爱上帝也会爱得血流成河,人们可以把它叫作“巫魅”、“迷狂”。伴随着现代性进程的“人义论”是以去魅的理性化为标志的,而且目的是“人本主义”。康德把“人是目的”当作伦理道德的绝对原则。法国大革命开创了人类历史以平等为形式特征的自由民主主义。社会主义更是它的平等高于自由的最激进的传扬,即把作为平等一方的“无产阶级”(?)的意志和愿望不仅看作平等的绝对规定,而且推演出社会的理想模型。再以“历史辩证法”把无产阶级的意志和愿望当作“历史必然规律”的体现,于是,观念的理想模型不仅获得了“科学真理性”,而且取得了“专制权力性”,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空前的“意识形态”革命与垄断。结果是,死于“理性战争”下的人数已经大得吓人,而死于“理想专制”下的人数更是成倍地大得吓人。然而这死数还不是主要的,更吓人的是死的方式,即动刀的方式(包括刀的样式)。你见过“古拉格群岛”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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