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一九七六年的知青之死(小说)
作者:晓 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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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饼,淌着油腻腻的汁液,令人垂涎欲滴。他饿了,在木薯山上紧张的一天使他忘记了吃点什么,本来,他可以烤木薯吃,把那巨大的根茎挖出来,剥去皮,切成小块,塞进嫩竹筒内,用干枯的胶叶烧烤,当竹子焦黄之时,竹筒内的木薯就会散发出清香的味道,真是美味佳肴。但是,他不敢烧火,因为冒起的炊烟可以让包围他的民兵一目了然地发现他的藏身之处,他可不知道那些人的枪膛中没有子弹。
山下包围他的民兵不知为什么悄悄撤走了。后来,据连长解释那是因为要给何东一条自首的生路,而实际上是执勤民兵们饿得受不了了,再者他们相信一个平时被视为胆小鬼的人绝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按四川知青的话说:他只是趁机提提劲。
于是,何东像平时收工一样,饥渴交加、疲惫不堪地倒拖着步枪,不引人注意地回到了山洼中连队驻地的第一排平房的头一间,他和黑皮就住在这里。
宿舍里空荡荡的,那个叫黑皮的知青不知是怕受他的牵连还是终于在他面前显示了胆怯,反正没敢在屋子里面呆着。他关上门,先抱起胶桶,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清水,嗓子眼的火焰被熄灭了。他刚放下胶桶,还没来得及抹嘴,木门被一脚踢开了,连长带着几个人冲了进来。
他倒退几步,坐到了墙角处的竹床上,端起枪,拉动枪栓,将一颗子弹推上了膛,低吼了一声:“别过来!”
连长没带枪,也一反平时对知青动不动就横眉立目的样子,尽量和颜悦色地说:“小何,把枪放下,咱们还算是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内部矛盾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呢?快,快把枪交给我,走了火就麻烦了。”
何东心中涌出一股热流,不是被连长的关心所感动,而是连长终于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当孙子了,这是所有知青从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当然令他快意十足,但他并没有因此借坡下驴,交出步枪,而是摆出一副骄横的模样,把枪口抬高了一寸,恰好对准连长的胸膛,气宇轩昂地命令道:“先让食堂给我做一碗面条再说,放上两个,不,四个鸡蛋。”
连长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但马上忍气吞声地答应了,他心里却暗自骂道:“等捉住你这个王八蛋,非活剥了你的皮不可!”
不一会儿,有人端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四个鸡蛋像是四颗黄昏落日一样摊在上面。何东让那人把碗放在床沿,依然提防地一手端枪,一手抓起筷子,不顾烫嘴,几乎只用了一分钟就吃光了碗里的所有东西,看得人们目瞪口呆。
“把枪给我吧?”连长有点乞求的腔调了。“让我再想想。”何东揉摸着肚皮,漫不经心地说。
“想多久?”
“想明白了的时候。”何东坐到床上,看着连长身后越聚越多的怀有兴灾乐祸神情的男女,小人得志的心态越发强烈了。那些男女眼睛中毫不掩饰的好奇、钦佩、鼓动、纵容,当然也有斥责的目光告诉他,此时此刻是绝没有人敢说他是胆小鬼了。
连长无奈地一挥手,回头吼了一声:“看什么看,都回家睡觉,明天早晨割双树位,三点钟起床!”
人们虽然因连长的权威受到了一个平时被看成是胆小鬼的知青的挑战而兴奋,但他们是没有勇气和连长对着干的,于是纷纷散去,只有绰号黄毛的知青口气酸酸地抛过来一句:“你这个锤子,瞎提劲!”
也许就是因为黄毛那句话,何东感到了极度的危险,他没敢睡到床上,而是爬到了横搭在头顶的一排木板上去睡。他住的平房没有顶棚,为了通风降温,甚至除了山墙之外其他的墙都只砌到房檐,几大块三寸多厚,两尺多宽的银杉木就搭在了墙顶上。这些木头是连里一个老职工准备做棺材用的,在知青们来插队落户之前就摆在那里风干,可这位老职工似乎很健壮,离死还很遥远,棺材板也就成了这间屋子的顶棚。
何东将被褥拖到上面,还将装满了清水的胶桶也提了上去,摆出一副持久战的态势。他赶走了几只因领地被侵占而瞪着小红眼睛的肥硕老鼠,又侧耳细听了一下四周的动静,这才倒头睡去。
他做了个恶梦,梦见有几个女知青都把他当成了不起的英雄而要委身于他,但条件是让他把其他几个竞争者扒光衣服,当众大卸八块儿。他不敢,于是这些女知青就嘲笑他,继而拿出砍刀来威逼他,说他不配作男人,要割掉他的子孙根。他吓得醒过来,双手捂住下身,像被扔到岸边的草鱼一样挺着身子乱跳。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有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警觉地翻过身体,从棺材板的缝隙中看到了没有玻璃的窗户,又从那窗户看到了执勤排排长端着冲锋枪和两个提枪的北京知青来到了门口。
一个知青对准备用脚踹门的排长说:“连长说就让咱们看看他醒了没有,您闹那么大动静干嘛?”
排长冷笑一声:“昨天黄毛都说他瞎提劲,咱们连长就是太讲政策,要是我,早就扑上去把他按地下捆成粽子了。就他那胆儿,我贴他枪口上他也不敢扣扳机……”
也许就是这句话,注定了排长要死于非命。不过,也可能何东开这一枪只是想吓唬吓唬排长,却指东打西了。反正,最后何东死了,谁也无法验证他那一瞬间的动机和表现,一切只能靠推断和猜测。
何东向大口大气、明显蔑视他的排长扣动了扳机,那颗早已上膛的子弹从刚好一脚踢开门的排长端枪的左手臂穿过,又钻进了心脏的位置。排长像一个弱不经风的孩子被谁强力一推,愕然地瞪大眼睛,似乎不相信什么似的倒在地上,一股鲜血像绽开的罂粟花一样在他胸脯处艳丽地开放了。
两个北京知青像当年何东参加重庆武斗看见活生生的人变成死尸时一样浑身瘫软了,如同癞皮狗似的趴在地上,双手抱住头,一个尿湿了裤子,另一个带着哭腔叫着:“哥、哥们,咱、咱们都、都是知青,一家人不、不打、打一家人……”
趴在棺材板上的何东面对他渴望已久的景象并没有开怀大笑,他也愣住了,目光呆滞地看着民兵排长四肢渐渐挺直、发硬,他自己的身躯似乎也在急剧地降温,冰凉下来。
主席治丧期间一个四川知青开枪打死了执勤民兵排排长的消息立即被通过手摇电话机报告给了分场长,分场长又汇报到总场,总场场长当即做出决定:一、这是反革命行为,坚决镇压;二、事件发生在中越边境,尽量缩小影响;三、集中优势兵力,速战速决。
何东所在分场十二个连队的执勤民兵排被一声号令全体紧急集合,携带枪支赶赴案发地点。武装干事当场向每人发了十发子弹,然后让二百多人占领了洼地四周的山坡,从这里可以居高临下地监视何东占据的那间屋子。这些从来没有实战经验的民兵还没有各就各位,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急不可耐,有人朝着坡下漫无目的地开了一枪,随即,十二挺轻机枪,二百多支冲锋枪、步枪一通乱射,如同过年放爆竹,也像放火烧山时草节和竹子的爆裂,噼噼啪啪一阵炸响,到分场长兼民兵营长制止住时,每个人平均只剩下不到五发子弹了。
何东躲在棺材板上,透过缝隙看到众多人马包围住了整个连队,顿时从打死排长的不知所措中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不管是否有意识地打死人,今天都不会被善罢甘休了。于是,他倒不那么紧张和胆怯了,一个注定无法生还的人确实再也无所畏惧,起码对死置之度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