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身体的叙事
作者:南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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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退回一个狭小的区域,倡导人们津津乐道某些肌肉的痉挛或者酒吧里诱惑异性的表情。这里,身体的强调无宁说是向发达工业社会的运行体制发出根本的质问。
如同马尔库塞一样,另一个左翼理论家伊格尔顿也将美学、身体与政治联系起来。《美学意识形态》申明:“对肉体的重要性的重新发现已经成为新近的激进思想所取得的最可宝贵的成就之一”,“我试图通过美学这个中介范畴把肉体的观念与国家、阶级矛盾和生产方式这样一些更为传统的政治主题重新联系起来”(特里·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导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7至8页)。在伊格尔顿对于审美所作的系谱学分析之中,审美源于哲学对于身体的控制——身体是精神飞地之外的一个不可放弃的领域。鲍姆加登的《美学》试图将理性遣入不无混乱的感性领域。这个意义上,美学推行的是“理性的殖民化”:美学的任务就是要以类似于恰当的理性的运作方式(即使是相对自律地),把这个领域整理成明晰的或完全确定的表象。感觉和经验的世界不可能只起源于抽象的普遍法则,它需要自身恰当的话语和表现自身内在的、尽管还是低级的逻辑,美学就是诞生于对这一点的再认识。(同上,3至4页)
美学的出现至少有可能将身体和感性纳入概念话语的网络。这是对于主体的巧妙操纵,伊格尔顿甚至从这个意义上解释康德的“无法律之合法性”——审美的训练终于使身体与法律制度合二而一:
与专制主义的强制性机构相反的是,维系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最根本的力量将会是习惯、虔诚、情感和爱。这就等于说,这种制度里的那种力量已被审美化。这种力量与肉体的自发冲动之间彼此统一,与情感和爱紧密相联,存在于不假思索的习俗中。如今,权力被镌刻在主观经验的细节里,因而抽象的责任和快乐的倾向之间的鸿沟也就相应地得以弥合。把法律分解成习俗即不必思索的习惯,也就是要使法律与人类主体的快乐幸福相统一,因此,违背法律就意味着严重的自我违背。全新的主体自我指认地赋予自己以与自己的直接经验相一致的法律,在自身的必然性中找到自由后便开始仿效审美艺术品。(同上,8页)
这样,即使在中心权威淡隐的时候,美学承担起主体的内在化管理重任。自然的、感性的自律代替了法治的外在他律。这种自律部分似乎在某一个更高的意义上神秘地体现了总体的“法则”。在伊格尔顿看来,新兴的中产阶级一方面将自己视为普遍的主体,另一方面又崇尚粗俗的个人主义——审美恰好充当了普遍与个别之间的“和解之梦”(同上,参见ll至14页)。这是“把必然当作自由,把强制当作自律”(同上,16页)。这个意义上,伊格尔顿阐述了审美的双重涵义:首先,审美是一种解放,主体是通过感觉冲动和同情——而不是外在法律——联系在一起,欲望和法律、道德和知识以及个体和总体之间的关系无不得到了改善;另一方面,这种内在化的压抑可能将某种统治更深地置入被征服者的身体之中。换一句话说,审美提请人们正视身体的存在;同时,审美又试图驯服身体和感性、本能。按照这种解释,审美是一种危险的游戏。唤醒的身体非常可能挣脱预设的观念之链而放纵暴烈的冲动——“因为肉体中存在反抗权力的事物。”所以,伊格尔顿不无感慨地说:“统治性的社会秩序所渴望的正是这种‘深层的’主体性,最能引起恐惧的也是这种主体性。”(同上,17页)现在,人们可以回到既定的主题:影像空间的身体——这里的身体叙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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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是对于视觉无意识的解放——如果重提本雅明的观点,那么,人们不难觉察,影像窨的身体意象是对于某种个体户的隐秘呼应。这空间的身体意象是对于某种欲望的隐秘呼应。这时人们才意识到,人们的视线始终渴望遭遇身体。摄像机力图切割出理想的视觉景框。摄像机将焦点集聚到人的身体之上,并且提供了种种观看身体的特殊方位、角度和距离--这些方位、角度和距离时常遭到现实的否决,或者由于过分熟悉因而视若无睹。这样,影像恢复了身体的核心位置,解除了视觉禁忌。现实之中潜在的视觉压抑揭去了,直视影像之中的身体--不少时候甚至是身体的隐私--不再遭受礼仪的非议。反之,如果电影或者电视的摄像镜头在杳无人烟的荒漠逗留得太久,人们就会感到不适--这是身体的匮乏导致的视觉不适。
考察影像与身体的关系,人们首先想到了活跃在影像空间的明星。明星的形成是一个有趣的文化事件。明星们制造时尚,扮演偶象,成为大众追慕与模仿的对象。明星周围形成了一种崇拜的气氛。人们时常询问的是,充当明星的基本条件是什么?我曾经发现,明星的形成不仅源于某一方面的成就,同时还因为明星形象与这种成就不可分割地镶嵌在一起。另一些成就显赫的专家——例如核导弹专家,史学专家或者金融专家——通常因为个人形象的缺席而无法赢得类似的崇拜。为什么明星时常诞生于演员、运动员、歌舞表演者之间?身体的魅力是造就明星的前提。他们均是身体表演者。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明星崇拜的巨大冲动背后隐藏了强大的原始情绪。无论如何,身体影像是一个极富号召力的符号。
阐述影像制作对于身体的热衷,人们时常会想到电视之中的体育频道。为什么人们可以长时间地锁定体育频道,甚至在电视机之前如痴如醉,形同狂人?不言而喻,身体主题的召唤是无与伦比的。体育频道集中了精彩的身体意象;古铜色的强壮肌肉,速度和力量,有力的心脏搏动与急剧的血液循环,一种古老的欲望奔涌而出。相对于种种线索纷乱的故事,体育赛事的情节并不复杂,但是,人们对于身体主题的投入程度甚至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粗重的呼吸,失控的心跳,两眼闪出疯狂的光芒,胳膊忘乎所以地向空中挥舞,变形的脸缀满了汗水,嘶哑的喉咙不断地吼叫,一串串粗话与欢呼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这的确令人迷惑:屏幕上那几具奔窜跳跃的身体为什么具有如此之大的魔力?一些无关大局的胜负游戏与体能纪录为什么使这么多人激动得难以自持?显然,身体承担的是一种原始抒情的符号。涌动于无意识之中的某些激情和能量转移到这些身体之上,运动的身体表述着一种不可遏止的激动。他们的力量与速度在观众的身体之中产生了巨大的回响。我在另一个场合的断言并没有太多的夸张:“不论这个世界出现了多少话语体系,躯体仍然是最有力的语言。语词只能与语词对话,躯体却能感动躯体,这是一个不变的真理。”(南帆《体育馆里面的呼啸》,《叩访感觉》,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261页)
体育竞赛时常是一种身体的对决。身体之所以激动人心,恰是因为这种对决某种程度地重演了奥尼尔提到的“拟人论”。我曾经阐释身体的逻辑如何企图在现代社会的图景背后顽强地浮现:
……现代社会已经成为一个极其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