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病中逃亡
作者:温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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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在天快黑的时候相遇的。起初他还以为是那些人追上来了,一种比饥饿更可怕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如果被他们抓住,他们非把他撕成碎片不可,因为他背叛了他们,把他们现有的沙金全部裹上逃了。他看到那个黑影越来越近了,恐惧使他的全身都在颤栗,心已经脱离了他的肉体,呼吸变得急促,他觉得身边的空气也暗含着危险,恐惧像张网似的将他罩住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推挡着,似乎真的有一张黑网在收紧。
那个黑影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只狼。他长出了一口气,心回到了身体里,“是狼,原来是狼!”他在心里暗暗叫着,就不怕了。只要不是人,他就不怕,狼当然也很可怕,但它毕竟是狼,没有人那么可怕。他把恐惧暂时搁在了身后,心里盘算着怎么来对付这只狼。
他从一个困境里逃了出来,他没有办法,他不逃走,只有死了。他已经患上了严重的矽肺病——淘金者最容易患上的病,这种病呼吸起来整个胸部都像要撕裂似的疼痛。在此之前,已经有四个淘金者被这种病折磨得死去活来,躺在地窝子(淘金者住的地方)等死了。那些没有患上矽肺病的淘金者,就在他们鼻子跟前不停地晃动箩筛里的沙金,使沙金里的矿物粉尘刺激他们的鼻子,病情加重,越发咳嗽得厉害,呼吸更困难了,他们把自己的胸口抓得稀烂,最后血淋淋地先后毙命了。就这么残酷,在活着的这些淘金者心里,多死一个人,就少分出一份沙金,自己可以多得一点沙金,在天气趋向深秋,正向冬季逼近的时候,他们的这种心理就越来越严重了。因为天气一冷,阿尔金山被冰雪封住后,淘金工作就没法进行了,他们只好分了淘得的沙金,各奔东西了。
他发现自己也患上矽肺病后,硬憋着不咳嗽都快闭过气了,他不想叫他们知道自己也患上病了,把他早早折腾死。他看着那些没有患病的淘金者残酷的目光,心想着为什么他要死呢?他死了,留下自己用血汗换来的那份沙金,叫他们吞没了去过好日子,他不甘心!他不能就这样等,尤其是看着这么多的沙金,含恨死去。他想到了逃跑。这个念头与其说给了他勇气不如说给了他坚韧自持的想法给了他改变这种现状的决心,使他发现并利用了他们的粗心大意。他动了想全部裹走沙金的念头,他想只有带上这些沙金逃出去,找个地方治好自己的肺病,才能有生存的可能。他们还是发现了他患上了矽肺病,又用沙金折磨他,对他没存一点戒心,想着反正他也不会活多久了,让他多看一眼沙金他也不会带到阴间去,他们没想到他会逃走,他一个重病的人,能逃到哪里去?再说阿尔金山这个地方又大又荒凉,逃不出去的。
可他还是逃了,只要有一线生的希望,他就要争取。他不能抱着金子等死。他在一天夜里趁他们睡熟的时候,背上那半袋子沙金,逃了出来。他先恐慌地逃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找了个废弃的地窝子,用细沙子把自己埋了起来,只留着半个脸和两个鼻孔在沙子外面用干枯的茅草盖住,可以透气。废弃的地窝子里洞穴般晦暗,往日住人的地方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埃,隐约地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霉腐气味;他一整天都没敢睡着,他怕自己睡着后,呼噜声引来追寻他的那些人,他一个劲地硬撑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他才认为危险不是太大了,就睡了一阵。
他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刚到天黑透,他便醒了。他裹在一堆细沙子里,像睡在柔软的棉被里,很舒服。他感到休息得很好,像是连续睡了八个小时似的。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睡眠,因为他根本没期望能够入睡。他穿上没有系鞋带的鞋子,腋下夹着那半袋子沙金,他用脚试探着在看不见的沙地走了几步。他走在黑黑的夜色里,空气冷冽洁净,他深深地吸着气。
他透过地窝子顶端没装窗板的天窗,看见黑透了的天空,深秋的天穹上苍白的星星,感到很亲近,他终于逃出来了,不管结果如何,他的病能否拖延到他逃出阿尔金山,找到一条生路,他终于脱离了那种抱着金子等死的痛苦。
可现在,他又遇上了一头狼。
天黑透了,深秋的夜晚非常寒冷,他全身冷得发抖,那只狼一直跟着他,跟了他有好几个小时了。他往前走一步,它也往前走一步,他停下不走了,它也停下了,像一团黑色的鬼魂一样,始终和他保持着六七步远的距离,飘荡在他的周围。他的心里再一次充满了恐惧,他原想着狼没有什么可怕的,他毕竟是个大活人呢。可现在看来,他的想法有很大的问题,就从这只狼前前后后几个小时跟着他的劲头上,看来它是轻易不会放过他的。
他和狼之间拉锯式的抗争,使他很恼火,可他又拿它没有办法,他曾试图赶跑它,他以人的凶狠劲去追赶它,它却一点都不怕他,只是象征性地往后跑了几步。他不能追了,因为他的呼吸越来越紧迫,胸口一阵一阵地疼痛,矽肺病不容许他有那么大的劲去追它,狼也就停下,他往前走,它就跟上。弄得他没一点脾气。他有些疲倦了,逃出来后的恐慌和疲于奔命的辛劳,使他很困乏,又和狼较了这么长时间的劲,他确实累了,此时他站着都能睡着,但他强忍着,不敢睡着,一旦有点闪失,他就会丧命于狼口。这多么可悲,他好不容易才从死亡线上逃出来,如果死在一只狼的爪下,那可太亏了。他绝不能屈服于一只狼。
可这一夜不好熬呵。
他闭上眼,谨慎地养着疲惫的精神,他咬着嘴唇,强忍着,尽量不让沉重的疲倦把自己压垮,但疲倦的感觉却像潮水一样,一浪比一浪高,凶猛地冲击着他,有时他快被这种潮水淹没了,进入昏迷状态。他不甘心就这样白白死掉,就奋力与自己抗争,生存的意志最终战胜了一切,使他一次又一次地从潮水中探出头颅。
在恍恍惚惚之中,他沉重的目光里反复闪烁着这只狼的绿幽幽的眼睛,昏黑的夜色里,只有狼的眼睛像地狱磷火一样,提醒着他,危险就在他的身边,死亡时时刻刻都在威逼着他,随时都有进入到另一个世界的可能。
有一阵子,他实在撑不住了,有几次他的意志差点轰然倒塌,他的心已经滑向黑洞洞的深渊。他绝望了。也许这里面包含了自暴自弃,饥饿和寒冷,再加上生命的危险,那种生的渺茫又迫切地压迫着他,他难以掩盖自己被恐惧折磨的真实绝望。他似乎在这个夜晚感知到了这是他在人世间最后一个夜晚了,他泪流满面。
泪水像一汪残酷的污水,淹没了他心中若明若暗的已经非常脆弱的火焰。他终于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有了知觉,他听到一种紧迫的喘息声,这是他非常熟悉的也是所有阿尔金山矿区淘金者熟悉的喘息声——矽肺病患者特有的呼吸。这种呼吸不同于其它的呼吸,声音里透出撕皮扯肉的兹啦声。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它——这只一直咬住他不放的狼也患有矽肺病。这一发现使他一下子从死亡线上看到了生存的曙光,他被这种病所发出的声音冲击得一下子来了精神,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这个现在听起来倍感亲切的声音,喘息声就在他的耳边,同时他也感到了一条粗糙的干舌头像砂纸似的碰到了他的脸面上,正准备将他不太平整的脸打磨一番。
生命的意志支配着他,生的希望唤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