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首战告捷
作者:薛忆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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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回家了。那场恶战之后,将军也对他的父亲彻底失去了耐心。他想起他过去那些脆弱的举动,想起他脆弱的本性,他甚至厌恶起他来了。他有几次甚至对他的劝说大发雷霆。
将军的父亲最后终于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他对那位身材矮小的指挥官非常不满。“我总算知道了什么是革命。”他说,“革命就是让儿子不当儿子了。革命惨无人道。”那位身材矮小的指挥官没有生气,他非常温和地微笑着说:“革命恰好是最人道的。它尊重个人的选择。你看,你的儿子既然选择了革命,革命就欢迎他的选择。”
在部队继续朝西南方向转移之前,将军的父亲与将军在刚刚经历过那场恶战的江边告别。他伤心地说:“自从你母亲死去之后,我们的生活就变得非常奇怪了。”将军对往事已经没有兴趣,他只愿意向往未来。他交代父亲在回家的路上多加小心,尽量走大路等等。他还有点想请求父亲的原谅。可他最后坚持住了没有说。将军没有请求父亲的原谅。他一直目送着父亲走远,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仍然飘散着硝烟和血腥味的黄昏之中。
在父亲从他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将军对他的指挥官说:“这才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场战役。”他终于离开了平静和富足的家庭投身到革命事业中来了。将军认为与父亲的较量才是他人生中参与的第一场战役。
“那你是首战告捷呵。”他的指挥官说。
“是呵。”将军点了点头。尽管经过那一场恶战,他们部队的战斗力损失了一半,将军却对革命充满了信心。因为他终于赢得了他自己的第一场战役的胜利。将军充满豪情地点了点头。首战告捷令他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一路上,将军都在跟我讲述十五年前的生活。他说他在战争的后期经常会有一种极度疲劳的感觉。那时候,他会非常想念他的父亲。他决定在胜利之后一定要将父亲接到身边来一起住。那成了他憧憬胜利的一个原因。现在,我们的吉普已经在村口的那棵大枫树下停住了。有一个老人正坐在树底下打盹。将军天真地对我笑了笑。他低声说,那就是他们家从前的一个女工。他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将军示意我不要惊醒她。他说他很快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家。我跟在将军的身后,发现他好像越来越没有了把握。我有点为他担心。我们最后终于来到了将军记忆中的家的位置。可是,那里并没有一座巨大的房子。那里只有一小截断墙和一片荒地。面对着眼前的景象,将军居然笑了。“怎么回事?”他笑着问我,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觉得他是在故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有点为他担心。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那棵大枫树下。我注意到在回来的路上,将军的表情有点尴尬。他好像在努力回避他记忆中的家乡。他的步子有点零乱。他有点紧张。
大枫树下的老人这时已经醒过来了。她眯着眼睛打量着我们。将军一开始似乎想很亲切地迎上前去,突然,他又克制住了自己。老人显然是已经认不出他来了。她的脸上有历史,却没有表情。
将军走近老人,向她打听他们家的情况。他打听的是全村最富的“那一家人”的情况,而不是他自己家的情况,他选择代词的时候非常小心。
“他们家早已经没有人了。”老人说。
将军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严肃。他又急切地询问那一家的老爷的下落。
“跟少爷一起走了,革命去了。”老人冷冷地说,“那还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担心将军会支持不住,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身旁。
“可是听他儿子说,老爷很快就回家了。”将军好像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你们认识那一家的大少爷吗?”
我与将军目光相对了一下,然后我们朝老人点了点头。
“根本就没有。我是他们家的女工,我还不知道吗?他跟少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了。”老人肯定地说。
将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家里只留下了三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呵。”老人好像是在责备那位老爷。
我发现眼泪已经从将军的眼眶里翻滚出来。他已经提不出任何问题了。
“后来呢?”我急切地问,“其他人呢?”
老人说,在老爷和少爷走后半年,老爷的两个女人先后跑掉了。只有那个跟老爷怀上过孩子的女人不肯离开。她继续守护着那个家和老爷的另外两个孩子。有一天,土匪抢掠了那个家。他们抢走了老爷的女人和小姐,将重病的少爷砍死在大门口。不久,政府军也来了。他们要消灭一切革命的象征。他们放火烧毁了那座阴森森的空房子。
将军没有理睬老人的讲述。他慢慢朝我们的吉普走去。我追过去,替他打开车门。将军坐了进去。我站在他的车窗旁,“我们回去吗?”我轻轻地问他。我担心我的任何问题都会伤害他的心理。
“回哪里去?”将军茫然地抬起头,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他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粗暴地失声痛哭起来。
薛忆沩,作家,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遗弃》和中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