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首战告捷
作者:薛忆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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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终于在回家的路上了。”将军兴奋地说着,指示吉普转入一条狭窄的土路。
我很少看见将军有这样兴奋的时候。我跟随将军已经七年了,对他的性格和经历都有了较多的了解。他的许多经历是他亲口讲给我听的。比如他六岁那一年夏天差一点被洪水卷走;又比如在川北的一场恶战中,他只身突出了重围,他的部下全部被消灭在包围圈中。他还跟我谈起他的母亲。那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女人。她出生在一个源远流长的绅士家庭之中。她的祖父是全国著名的诗人。她的父亲曾经注释过《庄子》,他对《外篇》的见解导致了一个学派的诞生。将军对他的母亲充满了最美好的回忆。他有一次甚至说,如果他的母亲仍然活着,他大概不会远离平静舒适的生活去投身革命。将军的母亲在将军十五岁那一年的冬天突然死去。将军说她的死没有任何预兆,晚上她像平时一样准点上床睡觉,可第二天清早,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体温了。将军说,母亲的死使他第一次对生命产生了怀疑。怀疑使他恐惧。他还记得在母亲下葬的那一天,他恐惧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可是,在我们的最后一场战役结束之前,将军从没有跟我讲起过他的父亲。我有时候会觉得这有点奇怪。但我没有勇气去问他这是为什么。我想也许是因为他不爱他的父亲吧,就像我一样。我讨厌我的父亲,可我因此反而更容易谈论他。这种谈论是我发泄自己对他的不满和轻蔑的一种方式。我有时候又想也许是因为将军太爱他的父亲了吧。有许多人都是这样的,宁愿将过度的爱当成最深的隐私,不愿意它受到同情或者冷漠的侵犯。一直到最后那场战役结束之后,将军才第一次向我谈起了他的父亲。那一天傍晚,我们来到主战场的中心。将军突然在一具敌人的尸体旁边停下。那是一具下级军官的尸体。将军蹲下去,用左手将尸体侧向一旁的头扶正。我看到子弹正好击中了那个军官的眉心。他的脸完全被一层血垢遮盖住了,血垢的顶上露出一线苍白的额头。将军低声说:“这是一个英俊的人。”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在等待着我的认同。可我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将军就又站起来了。我们已经经历过那么多的战役,死亡已经不再能够激起我们的同情。我们继续在昏暗的战场里漫步。就在这时候,将军第一次跟我谈起了他的父亲。他说:“一场漫长的革命就这样结束了。”他的口气好像有点茫然。我们都知道,在新选定的首都,一场举世瞩目的庆典正在紧张地准备之中。这个古老国家的一个新的时代(我们已经不说是“朝代”)即将开始。“不知道革命结束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将军继续说。他好像是自言自语。他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或者说是沉浸在自己的疑惑里。突然,他转过身来,用一种很天真的表情看着我,“在北平安顿下来以后,我就回家去接我的父亲。”将军说,“这是我在革命胜利之后要做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情。”
现在我们的吉普离将军的老家已经很近了。从喜气洋洋的首都出来,一路上,我们尽可能不去惊动地方上的官员。将军说,他很害怕他的回家被人当成“衣锦还乡”,这种理解会玷污他的情感。将军穿着很普通的便装,在沿途的几个大城市里,他只拜访了几位他那些奉命南下的朋友。一路上,他不断地回忆和讲述着他的父亲。他也憧憬着他的父亲将在北方开始的新生活。将军已经决定将他位于东城的新寓所里最好的房间留给他的父亲。那寓所的前一任主人是将军的敌人中间一位很有名声的将军。那位将军名声的一大半也许来自他的书画水平。在起义的前一天,那位将军和他的家人被起义的领导者允许撤离,匆匆飞往南京。在将军准备留给他父亲的房间里,还挂着一幅技艺精湛的国画,那不像是匆忙之中遗忘的东西,倒好像是前一任主人有意留给新主人的礼物。将军心领神会地决定让那幅国画仍然挂在原处。那幅国画是祝福长寿和健康的,将军觉得那就是对他的父亲最好的祝福。尽管将军知道说服自己的父亲离开世居之地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他相信他会成功。将军几次说,说服他的父亲来北方居住才是他的最后一场战役。他说他一定要赢得这最后一场战役的胜利。否则,对他来说,革命就还没有成功。
一路上,将军不断回忆和讲述着他的父亲。将军说他的父亲是一个身材十分高大的人,但他的心理却非常脆弱。他心理的脆弱表现在他对亲情狂热的依赖之上。他拥有闻名遐迩的财富,可是物质上的富足一点也不可能冲淡他对亲情狂热的依赖。他的生活是靠他的脆弱来维持的。将军母亲的死对将军的父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有一次对他的儿子说,他的世界已经崩塌掉了一半。将军说他的父亲从此变得郁郁寡欢。他唯一的安慰来自对孩子们的操心和溺爱。除了将军以外,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更小的孩子。将军的父亲在随后的三年里,每年都迎进一个新的女人。奇怪的是,将军的父亲没有在那三个女人中的任何一个面前表现过他的脆弱。有一年,他迎进的第二个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他千方百计地拒绝了那个孩子的到来。他说他不需要另外的女人为他生下孩子。在他看来,那三个女人是另外的女人。他在那三个女人面前建立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权威。正是那种权威使他结构复杂的家庭保持着一种表面的平静。将军说,平静令他的父亲陶醉,令他有信心将他的脆弱更深地隐藏起来。他甚至能够很得体地在突然变得复杂的局势里周旋。有一段时间,土匪、政府军和红军都将他当成朋友。这三种势力就像他后来迎进的那三个女人一样,他对他们毫无感情,却应付得易如反掌。
但是,脆弱是他父亲的本性。将军说,他的父亲也许能够将它掩盖起来,却不可能将它根除。将军经常看见他的父亲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流泪。比如每次要迎进新的女人的前夜,他都会躲在房间里流泪。每次来征粮的军人(不管是土匪、政府军或者红军)走后,他也都会流泪。他内在的平静已经被生活和时局的混乱打破了。将军不知道怎样去劝解他。将军说,每当父亲在悄悄地流泪时,他都感到极度的绝望。他有时候会想到要离开他,离开没有幸福感的生活。他还来不及更冲动地考虑这种选择,他的父亲就为他安排了另外一种生活。他为他安排了一个女人。将军在结婚那天晚上才看见他的女人的脸。她比他想像的要成熟得多。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他父亲有意的安排,他在按照自己的心理需要安排将军的婚事。他希望为将军找到可以深深地依赖的亲情。但将军从父亲的教训中学会了不去依赖。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感觉,不让自己对那个自己毫无准备的女人产生太深的依赖。但是一场变故改变了他有条不紊的心理。一年之后,女人在分娩时死去。那场变故让将军感到了孤独。那是他第一次感到极度的孤独。尽管从那场变故中活下来的婴儿分散了他不少的注意力,将军还是感到了极度的孤独。半年之后,当他的父亲又想给他安排一个新的女人时,将军拒绝了。他心想,你看,你给自己迎来了三个女人,但你的心情没有任何改善。将军不想重复他父亲的做法。他开始对平庸和富足的生活产生了真正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