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日本的泪与叹息
作者:加藤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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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多大程度上是民主主义的,在多大程度上是合理的等事关程度的问题,一切无主义完全忽略了。
三
感情生活上的感伤主义,思考问题上的一切无主义,在国际政治方面表现为极其简单的敌我方对立。回想起来,这种一厢情愿的敌我方主义迄今已造成了多少与现实状况的错位,发生了多少出乎意料的事情,在“复杂离奇”的事态面前感到了多少惊异,或者绝望地抛弃内阁,或者死不甘心地抱住政权。
然而,就在认定希特勒是我方,苏维埃是敌方的时候,我方与敌方已经结成了同盟:“自由诸国”是我方,就在认定我方的总大将是麦克阿瑟的时候,“自由诸国”中的一方向另一方施加压力,罢免了总大将。就在认真地相信世界本来就分敌我两方,中立不可能,鼓吹中立的家伙是敌方的间谍的时候(当然,如此声称的并不仅仅是日本政治家,然而相信这一套的除了日本还有多少国家却很值得怀疑),科伦坡诸国(印度、巴基斯坦、缅甸、斯里兰卡和印尼——译注)中尤其印度,阿拉伯同盟中尤其埃及对国际政治所产生的影响力眼看着大起来。“中共”是将来要发动侵略,我方必须防范的假想敌,台湾“政府”是我方,就在认定自由地吃到台湾的香蕉比同“中共”贸易全体还要重要的时候,敌方提出了调整外交关系,我方却妨碍了日本国加入联合国。现在正是尽全力缝合这种裂口的时候,这种缝合即便能够勉勉强强地看上去好像很成功,毕竟也无法长期持久吧。后来,又是我方的总大将先于日本承认“中共”,事情到了这一步,日本内阁便不得已以形势“复杂离奇”的理由提出辞职(当时是1956年2月,之后经过十五年,到1971年春,美国总统访问北京的消息公布后,对日本政府来说确实是极大的震动。但是,内阁除了辞职,别无履行责任之法——1974年追记)。
在那些只会敌我方主义的思考问题的人们的心理中,再也没有比“冷战”这样的观念来得更是时候了,这完全切中了问题的要害。用“冷战”这类相当精致的空中楼阁来说服亚洲诸国的人民,总的来说是件麻烦的、不见得能成功的事业,只有在日本事情太容易了。麦克阿瑟将军希望离开日本国,说日本国民只有十二岁的孩子这么大,恐怕与此不无关系。一个勤劳、聪明而且感伤的十二岁的孩子!根据这个孩子的世界观,世界分成敌方与我方,善与恶,人么,要么百分之百的善,要么百分之百的恶。所谓“冷战”,要而言之,不过是一个让成人相信这种孩子式的思考的复杂的过程。在日本,传媒发挥威力对大众进行这样的说教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然而对于任何别的国家的领导人来说,这几乎是件无法实行的工作。然而假如是在太平洋一角的岛国,那儿备有高度发达的技术和勤劳的人口,其领导人不可思议地保留着童心,事情会怎么样呢?——外国将军或许如此考虑,或者,也许将军自己并没有这样考虑,而是听这种话的世界是这么考虑的。
不管怎么说,敌我方主义是“冷战”的原理,但是“冷战”的实况却与所有的政治实况一样,偏离了原理本身。日本政府越是感伤地沉溺于冷战的原理,便越是偏离冷战的现实,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
四
虽然是个泪与叹息的国度,若问日本的日常生活阴不阴暗?其实并不那么阴暗,而是有着非常快活的一面。然而这种快活叫人感到没有生活的未来,当然这种现象决不仅仅限于日本。
话有点唐突请大家原谅,诸位中哪一位因酒醉撞车,经过暂时的记忆丧失,恢复知觉后回到家,试图回忆起事情的前因后果,能记住的,只有从公司下班后到酒吧喝酒那一段,从酒吧出来后在哪条马路上被车撞飞便全然不记。如果撞得更厉害一点,那么就连在酒吧喝酒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更有甚者,如果昏睡长期持续,那么这一天发生的一切事情均忘精光,想得起来的,只有前一天的事情。一般来说,大脑一旦受到打击,离那个瞬间最近的记忆首先消失,医生将这种现象称之为逆行记忆丧失症。一般来说这是属于个人现象,然而有的时候、有的场合也会发生在集团身上。这怎么说呢?因为在日本,有一种绝无仅有的可以称作“集团逆行性记忆丧失症”的现象。而且只有这种集团逆行性记忆丧失症,才是使得日本这个泪与叹息的国度快活地、和乐融融地存在下去的强大力量。
败战的“休克”,带来了所谓的“一亿总忏悔”,就是将战争记忆中最大的、最关键的战争责任者的名字忘却,也就是逆行记忆丧失症的最初表现。在日本那样的高度组织化的中央集权国家里说什么没有特定的战争责任者,不过是昏话而已。并不是因为没有战争责任者才出现“一亿总忏悔”的说法,而是因为健忘这才变成了一亿人的责任。这样的事绝不仅仅限于战争责任者。比如在多亏了敕语战争才告结束的时候,人们忘记了由于同样的敕语战争才得以开始,于是天皇陛下的恩情深入人心;当美国人成了日本的主人的时候,“英美鬼畜”、“该死的”之类忘得一干二净,于是,在风俗、学问等方面均以美国人为榜样,弄得多么快乐、多么热闹;国内民主化成为一个问题的时候,就忘了自由主义本来就与日本的国体相对立,于是为了维护所谓的“自由”,便劲头十足地随时准备投身于讨伐共产主义的行列——这就是由败战的休克所造成的记忆丧失症的表现类型,与个人喝醉酒以后遭车撞击时的情况非常相似。
后来的十年里,由于零碎的“休克”接连不断地发生,众多的逆行性记忆丧失交替出现,看上去错综复杂,其实同出一辙。这就是败战以来全国性的记忆衰弱症。
比如占领日本后不久,作为必要的手段,美利坚合众国通过占领军,毫不客气地连连督促日本政府实行非武装化与民主化。然而此后,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对日政策朝着日本的武装化与民主化的牺牲这样一个相反的方向发展。这种变化在合众国方面来说,不用说自有根据,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这是合众国的政策。对于作为日本人的我们来说,问题则是,这个出于合众国自身的必要而制定的合众国的政策,对于日本自身来说是否必要?合适不合适?这是必须首先看清楚的。于是,认为合适的人就倾向于亲美,认为不合适的人就不得不倾向于反美。不是亲美就是反美,不是敌方就是我方,我希望不持这种过于简单的看法的人还是多一些为好。敌我方主义者忘记了十年前的过去,将政策的变化和美利坚合众国的全体笼统地混为一谈,主张重新扩充军备、讨伐共产主义的论者忘记了是哪国将人权与民主主义“强加”到自己头上,反对重新扩充军备的论者则忘记了是哪国曾要求日本政府释放政治犯,促进工会的发达,迫使实行土地改革与解散财阀……
我决不是借机冷嘲热讽。假如不这样的话,恐怕难以如此快乐地在今天的日本过日子。泪与叹息不能没有代价,这代价便是一种集团逆行记忆丧失症。
五
而且,这还带来种种弊害。首先,文化是一种有持续性的东西,在一个什么都胡乱地忘却的社会,真正的文化无法得到培育。第二,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