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留下的只有尊严
作者:王力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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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老年人的天堂,那么在他们自己成了老年人的今天,对很多老人而言(尤其在没有社会保障的农村),已经可以说成了老年人的地狱。不久前我在北京西郊的万安公墓看到一块新立的墓碑,碑后刻着这样一段文字:
长眠此地的两位老人,即(既)不是商贾,也不是官宦,我们是社会最下层的劳苦人。我们用一生的血汗养育了三男六女,为了子女耗尽了我们一生的精力,得到了他们什么回报呢?是对老人的孝敬、还是对家族名誉的维护、还是对社会和国家的贡献、还是他们兄妹之间的团结互爱?从精神到物质我们得到什么了?然而他们辜负了我们的养育之恩,到如今我们的墓地,也是我们自己的血汗钱所买。儿女们在我们的墓前忏悔吧!育好你们的子女!
做父母的能够在自己墓碑上写下这些文字,应该算是对儿女发出的永恒谴责。与儿女的矛盾需要激化到什么程度,才能让父母做出这样极端的事呢?那一对老人的心里,一定会深深怀念中国传统那种家族和伦理吧。
不过,在我看来,更深层的断裂还不在对老人的物质赡养。当代的退休制度、公费医疗或养老工业等,都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手段。只要有充分的时间进行普及,中国对此最终也不是不能解决。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更困难的问题——在老年人的物质满足之外,如何还能让他们得到精神满足,如何能够修补物质和精神之间的断裂?
从物质的角度看,梅娘和我母亲都可以算充裕。除了自己的退休待遇,子女也随时提供。然而她们要的不是物质,物质对她们没有第一位的意义。她们明明可以出国定居,物质条件好得多,生活舒适,得到的照顾也会更好。可是她们为什么不愿意过那种生活呢?原因可以归纳为最简单的两点——一不能开车,二不通语言。年龄已经使她们失去了掌握这些技能的可能。而不具备这两种能力,在国外的环境就不可能获得自立和自主,只能事事依赖他人,因而也就失去了自己支配自己的自由。如果是不自由的生活,即使再舒适,不也是如同软禁吗?
深层的原因则是她们不愿意沦为附庸。在中国古代,老人是大家庭的中心和权威,不但物质方面优先满足,更重要的是可以从家庭事务的裁判、决策,以及通过晚辈的尊重和服从感受自己的价值,由此弥补生理衰老的感觉。然而今天的子女顶多给老人物质照顾,却不会把老人奉为中心,也不会给其决策与裁判的权威。老人如果和子女生活在一起,只能处于边缘位置,难免自己是一个多余者的感觉。在这方面,越是一生追求自我解放、实现个性的新女性,从来独立自主,心高气傲,越是容易体会沦为附庸、成为累赘的痛苦,特别难以接受。
如何让老人获得尊严,可能是人类需要解决的一个最重要的课题。对此,西方那种仅负责保证老人动物性存活的物质型赡养方式不是出路。人在年轻时不能体会老人的需要,也不会愿意拿年轻的自由去交换老年的安稳。然而人人都会老,迟早会遇到老人的问题。尤其是中国的独生子女社会结构,给未来的社会关系埋设下严重问题。今天的老人对此只能孤独地奋斗。仔细地观察梅娘和我母亲那些老人的选择,其核心都是在捍卫自己的尊严。她们的英勇如同青年时代对自由的追求。我不知道老年的尊严和青年的自由是不是一定矛盾,她们的今天是不是为她们所追求的自由而必须付出的代价。但我们今天在享受自由之时,应该想到我们将来也需要去捍卫尊严。面对我们的父母,就是在面对我们自己的未来。
我尊敬梅娘,除了她的文学成就,更在于她一生不休止的追求。每当我去她那狭小居室,我总是会想到三十年代她家的巨宅;那时她家有自己的铁路,火车可以直接开进后院;又会想起柳青在迈阿密海滨给她准备的豪华住所,那里的装潢和窗外风景如同仙境。然而荣华富贵都在她的视野之外,她看到的只有自己的追求。概括她的一生,就是做一个自由的人,一个有尊严的人。也许在今天的年轻人眼里,她已经可以被划进历史。但是她并没有凝固在过去的历史中,她从历史走进今天,从青春少女走到耄耋老年,初衷不改,求索始终。即使她今天什么都没有了,但是她仍然有尊严。
王力雄,作家,现居北京,著有随笔、长篇小说等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