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皇帝(小说)
作者:哈 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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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办公桌前,指着一张纸说。
我们在外头急得要命,从没见过民警会这么对待犯事的小孩,我们都一心想把他弄出来。
孙子的叔叔终于来了,穿着蓝色的工作服,上面沾着油漆。我们让出道来让这个大汉走进去。我们中间有几个人大着胆子想跟进去,但水缸把我们朝后推出来,关上了门。
我们还以为孙子的叔叔会对民警发火,叫我们吃惊的是他骂的却是他的侄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在街上惹祸,嗯,小兔崽子,我恨不得杀了你或者饿死你。”他朝他扇着耳光。
民警把他们带进另一个房间,我们没法再看得见了,就下了窗台,骂这些民警和他们家人。我们发誓等朱明的大女儿一上小学,我们非得揍她不可。
几分钟后,门开了,孙子和他叔叔出来了,三个民警跟在后面。“刘宝,”朱明大声说,“看好了你家孩子,你瞧,那个车把式差点儿丢了命,我们不想让这个小家伙变成杀人犯。”
“知道了,朱所长,”孙子的叔叔说,然后,转过身来又在牙缝里骂着,“狗娘养的!”他的脸恶狠狠地皱着。
孙子两眼乌青,嘴唇肿得老高,黄汗衫上沾着鼻血,胸前“将革命进行到底”几个红字也被弄得字迹模糊了。他焉巴得不再开口骂人,只是用他模糊了的眼睛看了看我们。
他叔叔把自己的草帽摘下来,放到孙子头上,他用鼓着肌肉的胳膊揽着他侄儿的脖子,把他领回去了。
整整一个星期,孙子都没在街上露面,这些天里,我们玩各种游戏——打瓶盖,扇洋牌,飞刀,斗蟋蟀;晚上,我们聚在火车站跟不认识的人寻开心,骂他们,或者用弹弓打他们。他们在黑夜里逮不着我们。假如有人追过来,我们能很容易就把他们甩了,因为他们不熟悉这里的街道和小巷。如果是一些女人,我们就跟在后头叫“小媳妇,跟我回家吧,家里有热粥热炕头。”女人就会站下来骂我们,而我们就大笑一通。
还有,我们和沙庄的男孩打了一架,他们打败了我们,因为在人数上他们超出我们一倍。另外,他们的皇帝,胡霸,以凶恶出名。这个镇上以及周围村里的多数男孩看到他的身影就躲。只要他打赢一仗,他会用铁丝抽打他的俘虏,甚至往他们嘴里撒尿。我们还算运气,被抓到后挨了顿鞭子,却没有做更丢脸的事。可这次他们并没有抓到我们皇帝,因为本立跑得快。他们追了他十里地,一直到他跑进马庄躲到他的姨家去为止。
到了下一个星期三,孙子出来了。我们吃惊地发现那些青包肿块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看上去很安静,也不说什么话,但他的眼睛却奇怪地闪着光。
这天下午,我们在一个中学的后院里用土块打仗。那儿有一些废弃的菜窖可以用来做战壕和掩体。那儿的土块也多,因为是我们自己一伙人互相打着玩,石头或其他硬的东西都不许用。皇帝本立把我们十四个男孩分成两拨儿,一拨儿守着院子的东半边,一拨儿守西半边。两拨人互相进攻和反攻,直到一方投降为止。
光腚、大虾米、孙子、斜眼、我和两个小的男孩迎战本立、兔嘴儿、镰刀把儿和另外四个男孩。我们收集了好些土块,把它们都堆在战壕边上,因为我们知道本立那一队总是先抢着进攻。我们要先消耗他们的弹药,等他们没有土块了,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得退回战壕,并把他们消灭在那儿。
战斗打响了,正如我们所料,他们先开始进攻我们。我们耐心地等他们靠近,弹头呼呼地从我们头上飞过。我们的司令光腚抬起手,手指圈在眼睛上当望远镜,观察着敌人的动向。 “准备好,”他喊道。 我们每个人都拿好了苹果大小的土块,准备让他们饱尝一顿。光腚举起他的左手,“开火!”
我们一起把土块扔过去,立刻就止住了他们的进攻。一个土块击中了兔嘴儿的头,他用两手护住脑袋,跑回自己的战壕去了。
我们跳出来和他们短兵相接。见我们是全副武装的,他们全都转身就跑,只有本立没逃,还在朝我们逼近。我扔的土块击中了他的前胸,也没能挡住他。孙子向他掷了个大块的,打中了他的脑袋。“噢!”本立倒在地上了。
我们笑了,不再管他,因为他已经被消灭了。我们都去追别的残兵。他们虽然躲进战壕,可全都看见他们的司令给打倒了;因为他们没了弹药,我们很轻易地战胜了他们——一个个地举手投降了。
“孙子,你个驴蛋子!”本立在我们身后喊道,冲了过来。“操你爷爷的,你用的是石头。”在他的前额上一道伤口正流着血,血蜿蜒着绕过他左眼淌了下来。
“怎么着?”孙子平静地说,他的声音镇住了我们。
“你个混蛋,你在报复。”本立往前走,想抓住他。
“对,我就是。”孙子抽出一把匕首挥动着。“你敢碰我,我捅了你。”
本立一双手捂住前额,愣住了。我们丢下手里的土块,上前把他们拉开。本立转身去找石头,而孙子则拿出一个铅块,看上去像一个圆盘,是那种在打瓶盖的游戏里用的圆饼,他举起来说,“我等着你,本立。你要走过来,我就用这个砸碎你脑袋。”他脸色苍白,但眼睛闪亮着。“来啊,本立,”他说,“你家爹娘都在,我没爹没妈,我们俩打死了算,看谁吃的亏多。”
皇帝迷瞪了。我们把他往边上推,求他别再去惹孙子。大宝宝肯定是着了魔,什么都敢做,而且会伤着人的。我们不该在自己窝里这样斗起来。
“到柳村乖乖地捡苹果去吧,你这个走资派的王八羔子。”孙子朝本立喊道。这一下可是太过分了,我们的皇帝哭了起来。我们知道他爸爸最近作为走资派从公社党委除了名,要被送到乡下去劳动改造,他们家马上就要搬走了。
“给我点纸,白猫,”本立对我嘟囔着说,可我身上没有纸。
“这儿,给。”大虾米给他一张展开的传单。
本立擦了擦脸上的汗和血,又擤了鼻涕。他的眼泪还在淌,我们还从没见过他哭成这样呢。
“走吧,我们回家,”光腚说。他拉起本立的胳膊,我们都朝院外走去。
孙子独自站在辣辣的日头下,好像他跟我们不是一伙的。他用手里的匕首砍那铅块,望着我们退出去;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踩了踩。
那一仗以后,孙子说他讨厌自己的绰号,并且威胁说谁要再叫他孙子他就用铅块打谁,那铅块他一直随身带着。他的另一个绰号,大宝宝,我们已经早就不用了。在学校里,老师叫他刘大民,那是他的真名,但对我们这些街头顽童来说太正式,我们互相只叫绰号。好歹,我们找到了解决办法。本立现在成天忙着帮家里大人准备搬家,很少出来跟我们一起玩,我们就叫孙子“副皇帝”了。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说实话,他打架并不在行,但他比我们这些人凶而且敢玩命。我们从来不敢跟皇帝本立较量,可孙子就敢。另外,他现在开始在晚上练习打沙袋,一双拳头硬多了。最重要的是,等本立一走,我们就得给镇东的这一片选一个新皇帝,孙子几乎是天然的候选人。
本立走的前一天,我们在兽医站后面的大草堆顶上给他办了次送行。镰刀把儿最近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