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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1年第4期

皇帝(小说)

作者:哈 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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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那儿偷了十块钱。他爸是个鳏夫,在一家旅店里给马车夫们干铁匠活,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儿从不点自己口袋里的钱,因此他儿子不时从他那儿弄点出来,跟我们一起花,为了这次送行,我们买了汽水,熟螺蛳,冰棍,月饼,奶糖,甜瓜,山楂糕。本立和孙子现在不再敌对,但他们互相保持着距离。我们把这些东西一扫而光,回忆着那些跟别条街上和其他村里的孩子打赢的架,还有互相比着看谁会骂人。有几只金黄的蝴蝶和蜻蜓在我们周围飞着。下午的空气又暖和又明净,我们身后的镇子看上去像是鼓满了白帆的绿色港口。
  第二天上午,我们都聚到本立家帮着装两辆搬家的马车,叫我们吃惊的是,周围邻居们一个大人都没来,我们这些小孩也就只能帮着搬搬椅子、脸盆。幸好两位车把式年轻力壮,因此大橱柜、大锅、菜缸是他们帮着搬的。本立的爸爸自从被打成走资派后很少露面,我们惊讶地看到他的头发在短短两个星期中已经变成了灰白色。他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厚肩膀耷着,在搬家的过程中他几乎没说一个字。本立也不吭声,只有他的弟弟妹妹们吵吵闹闹的,挡我们的道儿。马车离开前,心肠挺好的本立他妈给了我们每人一个大苹果梨。
  本立离开后,镇子上别处的男孩几次来侵犯我们的领地,但我们打败了他们。多亏了孙子啊,他真是个有能耐的皇帝,对敌人决不心软,对自己人又很公正。一次我们从大公鸡身上没收到一把钢蹦儿,孙子就把钱在我们中间平分了,他自己一分都没有拿。又有一次我们从部队的供销社偷来一箱子葡萄,我们大家吃了个饱,还带了一些回家,可孙子一点都没有拿回他叔叔家。尽管我们有时还会叫他孙子,但已经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用这个名字。因为他牢牢地占据了王位,镇上的割据保持着原样。没一个人到我们的领地来能不冒着风险。当然,除非不得已,我们也决不出自己的地盘儿。
  一天下午,我们到部队的猪场上去打鸟。天气很闷,我们也没精打采的。我们七个人花了两个多小时只不过打到四只麻雀。那儿也没什么鸟可打,因此我们都想离开,去看屠夫们给部队的供销社和军官家属杀猪。这时斜眼跑过来了,直喘粗气,“快,快走,”他说着,还挥了挥手。“我刚才看见大皮帽在镇上打酱油买醋。”
  我们一下子来了精神。孙子让我们跟着他到大街和铁匠路的交叉口上去堵大皮帽;然后叫斜眼跑回家去把别的男孩们叫来到那儿跟我们汇合。我们立刻往那个交叉路口跑去,挥舞着手里的武器,叫喊着:“杀!”
  大皮帽是绿村的皇帝,那儿的男孩我们不大认识,但只要一碰到就打。他的这个绰号是从他冬天戴的一顶貂皮帽子来的。他总吹嘘说这顶帽子让好多大姑娘对他着迷。平常他到镇上来总带着两三个结实的保镖。可今天根据斜眼的情报,他居然一个人跑到这儿采买东西了。这就让我们特想抓住他,因为要消灭这帮乡下的土匪,就得先擒住他们的头儿。
  我们才到了那个交叉路口,大皮帽就在铁匠路上出现了。他沿着路左边的屋檐下偷偷摸摸地走着,背上背着一只空粪篓,一只手拿着一根长粪叉,另一只手提着个装了瓶子的网儿。他看上去比两个月前我们在靠近他们村的白石桥打架时要高些。一见我们站在路口,他就转过身去,就在这时,小狗、斜眼和一群男孩从街角上走出来断了大皮帽的退路。我们两股部队朝他冲去,手上拿着棍子和石块。知道自己没法跑了,大皮帽停下来,把篓子和瓶子放到地上,背靠着墙,抓着那根粪叉。
  “放下武器,我们饶你一条小命!”小狗喝道。我们围了上去。
  “小狗,”大皮帽说,“你这个黑心的富农崽子,别挡我的道,要不等下次你家老头子游街经过我们村,我们就砸碎他脑袋。”他龇牙一笑,一个星状的伤痕从他的短头发茬里露了出来。
  小狗垂下了眼睛,不往前走了。几个星期前,他那个曾是富农的爹在集市上批斗时挨了揍。“别狂,你个驴崽子!”孙子吼道。
  “孙子,”大皮帽说,“让我这一回,我二爷在家等着我呢,我们家今天有客人。”他指了指放在地上的那只矮胖的装着白酒的瓶子。“我二爷和公社的丁书记是把兄弟,假如你让我过去,我会让他帮忙提升你爸。”
  我们都转脸看着孙子。显然,大皮帽把孙子他叔叔当成了他爸。
  “告你家二爷,我们一起操他还有你二奶奶!”孙子说。
  “别啊,只要你放我过去这一回,你家老子就会当上车间主任。我二爷还是化肥厂马厂长的朋友。”
  “操你的二爷!”孙子冲上去用那个铅块砸了一下大皮帽的额头。
  大皮帽没来得及出声就跌倒在地,手里的粪叉掉了,带倒了那些瓶子中的一只,血滴到他灰上衣的前襟上。在他的眉毛中间有个长长的伤口像是刀砍的一样。空气里弥漫起醋的味道。
  大皮帽顺着墙根躺下了,他的眼闭着,口吐白沫,我们都吓住了,以为孙子把他砸死了,可我们都不敢吱声。
  过了一会儿,大皮帽活了过来,开始喊救命。孙子上前去,踢着他的肚子。“起来,你这个叫花子。”他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拎得跪在那里。“今天你遇见你爷爷了,你得给这儿的每个人磕头,喊我们爷爷,不然你今晚就别想回去。”
  我们吓呆了,不知做什么好。“孙子,”小狗想调解,“饶了他吧,孙子,让他……”
  “不准这么叫我!”孙子看也不看小狗,喊道,然后转向大皮帽,“你叫不叫我们爷爷?”
  “不,”眼泪淌了大皮帽一脸。
  “行,”孙子走开去,捡起那把粪叉,打碎了立在地上的所有的瓶子。深色的酱油和没有颜色的酒在石子路上淌了一地,往土里渗透下去。“好,你不肯叫,你就得吃这个。”他指着几步外的马粪说。
  “不!”
  “吃,”孙子命令,然后用粪叉朝大皮帽的后背狠揍。
  “哎,救命!”
  街上少有的安静,附近一个大人也没有。“肯还是不肯?”孙子问。
  “不。”
  “再说一遍。”
  “不!”
  “尝尝这个。”孙子用粪叉戳他的腿。
  “哎哟!饶了我吧!”
  粪叉的一个齿儿穿透了他的小腿。他在街面上滚着,骂着,哭着,喊着,怪了,一个大人都没有出现。
  这实在太过分了。虽然我们挺想看到这个2EJ\蛋出血,但不想杀了他被抓去坐牢,所以我们几个人过去阻止孙子。
  “滚开,躲远点儿。”他舞着叉子好像要来戳我们似的,我们愣住了。
  孙子从那些马粪里叉起一块,举到大皮帽的嘴边,威胁道:“你要不吃一口,我捅了你,张嘴。”
  “噢,你这个土匪,”大皮帽呻吟着闭紧了眼睛,他的嘴张开了一点点。
  “张大!”孙子命令,然后就把马粪塞到他嘴里。
  “呸!”大皮帽吐了出来,用袖子去擦他的嘴。“我操你妈!”他喊道,侧身躺在地上,用两手捂着自己的脸放声哭起来。
  孙子把粪叉扔到街的另一边,用他疯狂的眼睛看了我们一圈,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他的大屁股短腿摇摆着,仿佛他在踏着踩着什么东西。
  我们不敢迟疑,立即散开,留下大皮帽独自在那里咒骂和哭叫。
  不久孙子名声大振,我们中心小学低年级的男孩看到他的身影就发抖。有他领着,我们可以进入到镇子的其他区域而无需为此打架。除了我们,没人敢在大街上玩——过去的非战区现在控制在我们手里了。一些军官的孩子,尽管他们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衣服,可全是一帮胆小鬼,求着我们在他们上学和回家的路上保护他们。为此他们给我们送部队礼堂的电影票,还有豆腐票,因为镰刀把儿他爸,那个老铁匠,牙全掉光了,得吃容易嚼的东西。一时间,我们的领地扩大了,我们的事业蒸蒸日上,我们的东部帝国尹始统治全歇马亭镇。
  但是一个月后,孙子他叔叔没能延续他的合同,在镇子上也找不到别的工作。我们这才惊讶地知道原来他不是正式工人,只是化肥厂的临时工。刘家决定回他们老家瓦房店的乡下去。
  孙子跟他叔叔家一起离开了,我们的王国垮了台。因为我们中间没有人适合当皇帝,皇位没人继承。现在那些南边的孩子甚至都敢到我们以前的司令部——本立家门口玩骑马。我们则不能去大街西边的百货商店,或者到集市上替家里大人买东西或租小人书看。我们许多人都在学校里被人揍了。有一次我被大皮帽手下的人在磨坊里抓着了,被他们逼着学猫叫。哎,我们多么怀念过去辉煌的时光啊。
  一年年过去了,我们一个个地离开了歇马亭,去为各式各样的皇帝效劳。
  
  哈金,作家,现居美国。主要著作有《等待》、《光天化日:乡村的故事》等。
  王瑞芸,编辑,现居美国。主要著作有《美国艺术史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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