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打场的好日子(小说)
作者:老 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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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爹就把我和赵文踹醒了,说不下雨了,今天能打麦子,你俩快起来,帮我把打麦机抬到马车上。我坐起身子,脑子已经醒了,可是眼皮却像粘在一起似的睁不开。爹说:快点穿衣服,先起来的奖个苹果,后下床的奖个耳光。不管干什么,他总是拿这句话哄我们,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反正他一年要很得意地说上一千遍。我们家哪有苹果呀,不过他的耳光却是现成的。我终于睁开眼,身边的赵文也坐起来了,皱着眉头,哈欠连天的。爹站在床前,电灯光下我看见他脸上露出了好几天没有出现过的笑容,而且他刚才说话也没有结巴。我们开始穿衣服,爹走到外问屋里去套马车。我困得迷迷糊糊的,头一沉,又躺下了。赵文打了我一下,说:“起来吧,要不一会儿八戒又该揍你了。”我刚坐起来,爹就闻声来到床前,说:“刚、刚才谁喊我八戒了?你娘的巴巴子。”赵文和我的声音一样,爹分辨不出来,他一生气,又结巴了。八戒是村里人根据爹的外表给他起的外号,爹看人来,有的人喊他答应,有的人喊他生气。赵文不敢承认,我当然不愿意代他受过。
“你俩别吵了,”爹说,“相互打两个耳光,老子就饶了你们,要听见响才行。”文学
看着我俩打完,爹才重新去套马车。我说:“赵文,你小子不够意思,八戒是你喊的,你却打我那么重,你得让我再打一下,捞回来。”
“你敢!”赵文说,“你刚才不也喊了一声八戒吗?我告诉爹去。”
其实我也就是嘴上说说,赵文虽然才比我大两个小时,长得却比我高大许多。仗着强壮,他经常欺负我。我俩来到外间屋时,爹已经套好了马车。厨屋里也亮着灯,浓烟里我看见娘坐在锅灶前叭哒叭哒地拉着风箱,可是灶膛里只见浓烟不见火苗,屋子里盛不了,浓烟便夺门而出。雨一连下了好几天了,柴禾垛全都淋得透湿。脱粒机放在西屋墙角,我们走过去,爹说:“我自己抬一头,你俩抬一头,我喊一二就使劲儿。”
我们学着爹的姿势,弯下腰,撅着屁股,用手紧紧地抓住脱粒机的底座,爹喊了声一二,他那一头高高地抬了起来,我们这一头却纹丝不动。这铁家伙可真够沉的。爹说:“你俩快过来,抬我这一头。”
我俩走过去,抬着悬空的这一头,爹刚一松手,脱粒机就像一座山似的往下坠。
“放在膝盖上,撑住。”爹说。我俩照他的话做了,勉强挺住。他走到另一头,俯下身子,抓住脱粒机,他一使劲,我俩这一头可就吃不消了,脱粒机从膝盖下滑下来,哐地落到地上,差点没砸着我的脚丫子,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要是砸上,这十个脚指头肯定就不是我的了。
“六千,过来,六千。”爹冲着厨屋喊。风箱声戛然而止。娘颠颠地跑过来。村里人都喊她小蛮子,我爹则喊她六千,因为她是他花六千块钱买的。娘是广西人,十几年来爹只让她回过一次娘家,怕她不回来.爹不准她带上我或者赵文,所以我俩谁也不知道姥姥家是什么样。
我们娘仨抬一头,还是抬不动,娘虽然是个大人,可是又瘦又小,比我们兄弟俩的力气也大不了多少。爹说:“你们三个加起来比我大,连起来比我长,咋他娘的没个蚂蚁劲大呢,都滚到一边去,看老子我的。”
他站在脱粒机跟前,深吸一口气,憋在肚里,猛地单脚跺地,啪地来了个震脚,然后蹲下身子抱住脱粒机,嘿地喊了一声,就抱起来了,努得满脸通红,眼珠子差点没有瞪出来,他一步步地挪到马车跟前,把脱粒机放在马车上。
“六千,我们爷仨儿先到场地里去,”爹冲着我娘说,站在身高马大的他跟前,我娘就像个小孩子,“待会儿你做好饭,送到场里去,我们就不回家来吃了。”
这时天开始麻麻发亮,东方的天空是一片鱼肚白色,而西天上几只懒惰的星星还迟迟不愿离去。村子里静悄悄的,天气这么凉爽,人们都还在睡梦中。我们村里几乎所有人家的麦子都是用收割机割的,只需拿几个大口袋到地里,把麦粒装上,多省事呀。可是爹舍不得花钱请收割机,而且他说麦糠还要留着喂马呢。不管什么事,他首先想到的是就是他的枣红马。六亩麦子靠他和娘的两张镰刀割了三天,我和赵文还拿不起镰刀,爹就让我俩用手拔,你看看,磨得我手上全是大血泡,要多疼就有多疼。麦子刚运到场里,还没来得及打,雨就接连不断地下了起来。下雨的这几天,别人都找地方打麻将,爹却蒙在被窝里睡大觉。现在天终于晴了,他自然要比别人高兴。枣红马拉着马车在泥泞的村街上摇摇晃晃地向村外走去,我和赵文站在车厢里,扶着东倒西歪的脱粒机。爹坐在车辕子上,高举长鞭,不时就得意地甩了一下,鞭梢在马背上空啪地一声响,枣红马便伸长脖子,紧跑几步,马蹄子溅起泥水,有一些凉凉地落到我脸上。我猜爹过不了多大会儿就该唱一段《打鸾驾》了,果然还没出村,他就可着嗓子唱道:叫一声王朝马汉你是昕,先打鸾驾再把君见。
我和赵文赶紧捏着嗓子答应一声。爹的脾气就和天气差不多,时阴时晴,阴的时候他无缘无故地就揍我俩一顿,晴的时候又嬉皮笑脸地跟我俩玩,让我俩充当王朝马汉,他则是老包。你还别说,爹的嗓子又粗又亮,他在这儿一唱,三里外的小梁庄都能听见。只是他不会多少词,翻来复去都是这两句。
我们到达场里时,东天上出现了绚丽的朝霞,太阳眼看着就喷薄而出了。其实爹光瞎着急,来这么早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们要等太阳把场地晒晒干,才能把麦子摊开。爹蹲在麦垛下吸烟,我躺在车厢里又睡着了。后来爹把我叫醒,太阳升起杨树梢那么高了,照在马车上热辣辣的,晒得我出了一头大汗,却愣没热醒。场地开始发白,爹让我用扫帚打扫场地,他让赵文坐在木叉子的叉齿上,双臂一用劲就把赵文挑到了垛顶上。赵文揭开苫在垛顶上的苇席,一群小蛾子呼呼啦啦地飞了起来,外面的一层淋湿的麦穗儿已经发了芽,老远一看麦垛都变成一个青草垛了。垛一摊开,一股霉臭味儿扑鼻而来,里面的麦秸热得烫手。摊开麦子,我们就开始安置脱粒机,仍是爹一个人从马车上把它抱下来,我和赵文牵着马笼头,让马儿别乱动。
场边上有一棵电线杆,脱粒机就放在离电线杆几步远的地方。爹从马车上拿出两根电线,把一头连接在脱粒机上,他拿着另一头来到电线杆下,问我们:“你俩谁爬上去?”
我赶紧说我上。赵文说:“你上,你能爬上去吗?这么高,又不是爬杨树,水泥杆子滑得很,还是我上吧。”
赵文和我争执起来。爹说:“别争了,你俩摔个跤,谁胜了谁爬。”
我俩搂在一起,趁我不备,赵文使个绊子,把我按倒在地。我爬起来,骂了一句:你奶奶的,还真摔呀。还没骂完,屁股上就挨了爹一脚,他一脚又把我踹倒了。爹用钳子在两根电线头上窝了个小钩,说:“赵文你上去后用钳子镊着这两根电线头挂在大线上,可别用手碰,那是高压线。”
赵文点点头说:“我知道。”他接过钳子,装进口袋里。爹把两根电线捆在他腰上,他脱了鞋,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手,搂着电线杆就爬了上去。我和爹站在底下,仰着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