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5期
我是谁?谁是我?
作者:张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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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精神属性同样也是我们不能选择的。整个生命体,包括肉体和意识,不是受制于“我”,而是完全由基因决定。“我”看上去不过是基因的佣人。也许,“我”本质上不过是一个立场,一个角度。
生命是宇宙的一个阴谋,它表面上为我所有而实际上是借助“我”的作用达到它自己的目的。
让我们来梳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看看“我”是怎样落入宇宙的这个阴谋中去的。
据人类中最聪明的那些大脑思考的结果,宇宙来源于虚无,来源于二百亿年前的一次无缘无故的大爆炸,时间和空间在那一刻创生。几十亿年后,几个原子偶然结合在了一起,形成了叫作宏观分子的大结构。进化的过程开始了,它导致了越来越复杂的自复制组织。于是,生命出现了,基因传递链按照自己的步伐不断向前演进,结果,人类出现了。
生命的出现和发展完全是这个宇宙本身的意志,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到哪里去。基因传递链上一颗精子和一粒卵子的偶然相遇,拼接出了一个新的基因,它携带了几百万年来传递下来的人类遗传信息。这些信息详尽地规定了这个生物的血型、容貌、性格、脾气。这颗受精卵顺利地在子宫内发育,分娩,婴儿浑浑沌沌地成长,直到有一天,他的大脑细胞分裂并成熟到这样的程度,他开始了解到,这具小小的身体是“自己”的,如果这个躯体之上的某一点受到刺触,他会觉得痛;如果有谁把食物送进他的嘴里,他的饥饿感将会迅速缓解。他开始能分别什么是“我”的,什么是其他人的,于是,在这一瞬,“我”诞生了,一个坐标,一个原点,从此产生了。意识开始围绕着这个原点展开转动,世界变得有秩序起来。这个生物体的所有努力有了方向。所有欲望被统一在一个旗帜之下,分出层次,定出先后,不再无效率地相互冲突。于是,这具生命体在“我”的带领下,向着那不可知的前方摸索着前进,去执行宇宙那深不可测的意志。
人们通常把这个意志叫作“上帝”。
4、事实已经真相大白,我们自以为在为自己奔忙,实际上却不过是在执行“上帝”的旨意。就像一辆汽车贪婪地喝着汽油,风驰电掣地奔驰在高速公路上时,它自以为是在享受飞驰的快乐,而实际上,它不过是为了身上运输的货物而存在。
那么,我们是否有资格问一下,上帝到底想要利用我做什么?
实际上,每一个“我”都问过这个问题,大部分人的问法是:活着到底为了什么?而哲学家们则将之命题为“生存的意义”。
然而,这也许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至少,人类的智慧无法解答。试想,一辆汽车能弄明白它为什么奔驰吗?
至今为止所有的答案都不能让人满意。不过,一个笑话在某一层面上最大限度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有人问放羊的孩子,为什么放羊?孩子说为了挣钱,盖房子,娶媳妇。那娶媳妇为了什么呢?回答是生孩子,那生孩子的目的呢?回答是为了放羊。
“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这似乎是唯一能得到的回答。确实,所有生物的生存,似乎都是为了尽可能多地繁衍后代,使自己的种群占据更多的生存空间,换句话说,为上帝制造更多的“工具”。人只有在对待自己的子女时,才能做到真正的无私。这似乎很好地说明了我们生存的目的——许多人有了孩子之后,就为孩子而活了。一个农村孩子,在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为的是赚钱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而生了孩子之后,他活着的理由就变成了给孩子盖房子娶媳妇生孙子。表面上,他是在为“我”活着,而实际上,他只不过是种群扩大的工具。
与他同时代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城里人似乎摆脱了基因的奴役,他们通过避孕技术轻而易举地达到了这一点:他们不要孩子。然而,摆脱了生殖任务的他会怎么生活呢?他会同样拼命地赚钱,为了满足身体中的种种欲望:他要住更大的房子,寻找更漂亮的女人,到更多的地方旅游,要出人头地。他在欲望和虚荣心的压迫下拼命劳作,客观上为人类社会的整体进步、人类群体的整体扩张尽了自己的努力。归根结底,他还是“上帝的工具”。
转了一圈,问题又回到了起点。思考这个问题的我们就像那个试图扯着头发把自己从地上提起来的人一样,在上帝眼里一定非常可笑。不过,也许哪一天上帝被我们的顽固所感动,赐给我们一个答案也未可知。
在此之前,我们只能为了活着而活着。我是谁?我就是我。
5、“我”是独一无二的,“我”还必须从一而终。不过,“我”有充分理由对自己所附着的这个点感到不满。为什么他就那么聪明我却这么笨拙?为什么她就那么漂亮而我就这样拿不出手?为什么“我”附着在这一点而不是那一点?为什么他是他而我是我?
人们常常谈论命运这个话题,实际上,许多人的命运在他出生的那个时刻甚至在那粒精子击中那颗卵子的一瞬间就已经被决定了。性格即命运,而生理学家和心理学家研究的结果表明,人的性格百分之六十来自于基因,百分之四十来自于环境。基因和环境都是我们所不能选择和左右的。也就是说,我们基本上是一种被决定物。好多事情上我们不断自责,而实际上,我们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哈姆雷特受尽优柔寡断的折磨,麦克白无法控制他的嫉妒,李白注定不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官吏,希特勒也不能默默无闻。幸运者无偿地享受命运赐予的优势,不幸者则无辜地承受命中注定的磨难。先天条件往往决定了你这一生是悲剧还是喜剧。
虽然我们竭尽全力维护自己所附着的这个生命体的利益,为它绞尽脑汁受尽辛劳,可是实际上,我们也许并非心甘情愿,更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对既成事实的被迫承认。如果有可能,许多人会欣然同意更换自己的坐标原点,和另一个人进行对调,放弃自己的经历、记忆也毫不可惜。一个没有工作,没有学历,靠收入微薄的父母养活,靠电视和幻想来打发时光的追星族成员,如果能放弃自己的全部,和谢霆锋互换,他一定会欣喜若狂:上帝的手指一动,他就从自己的躯壳中跳出,进入谢霆锋的大脑。端坐在谢霆锋的别墅里,他抚摸着“自己”滚动在古铜色皮肤下面的健美肌肉,蛮好奇地闻着“自己”陌生而清新的体味,走到镜子前,满意地观察自己无可挑剔的英俊面庞。他一出现在舞台,下面就掀起欢呼的海浪,他一个动作,全体歌迷都如痴如狂。如果有这种可能,有多少人能拒绝这种诱惑呢?
没有人能发明出这种“自我互换器”,否则世界一定乱成一团。少数优秀的生命体必将成为几乎所有的自我瞄准的目标,争相附着其上,就像一个灵媒被无数急于表达的灵魂附体一样,一场世界大战式的残酷争夺势不可免。
如同那些抱怨命运的个人一样,整个人类也为自己的被决定性而心怀不满。
每个“自我”都是上帝创造的畸形儿。它全息拷贝了上帝的意志和欲望,它妄图征服一切,控制一切。如果有可能的话,人们甚至希望自己成为宇宙的主宰,太阳和月亮按照它设计的轨道运转;希望自己能制订宇宙规则,光速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