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5期
我是谁?谁是我?
作者:张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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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的幻觉。我们误以为上帝可能已经让步,允许我们得寸进尺,进一步篡夺他的权力。可是,也许有一些基本的定理是我们不能挑战的。
众所周知,克隆出来的“我”不是我,而是“他”,一个和你拥有平等生存权的生命。因为你们两人虽然身体结构相同,但记忆和经验却不一样。这情形就像同卵双胞胎一样。其实,定义你与你的克隆体为父子关系可能更为合适。
那么,如果我与我的克隆体拥有完全相同的记忆,情况又如何呢?
公元2020年,科学家法布里奥(只有外国人才能当主角,这是科幻小说的规矩)的一项秘密实验成功了:他克隆了一个自己,并且使用催化技术使这个克隆人达到了自己的年龄。也就是说,他使这克隆人和自己一模一样,外表没有丝毫分别。然后,他取出自己的人造大脑(那时候的大脑已经被永不报废的生物芯片取代,这种芯片使人们不再受到低智商、遗忘、智力结构不均衡以及容易损坏的限制),在生物计算机中复制了一份,装入了克隆人的头部。
就在法布里奥接通了克隆人生物电流的那秒钟起,问题出现了。自我的概念受到挑战:两个法布里奥完全一样,任何人都不能区别他们,甚至包括他们自己。因为他们知道争论哪一个是真的自己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每一个细胞都相同,生物芯片的每一条信息记载也都相同:他们就像同一台复印机复印出的两张纸。
法布里奥乙望着法布里奥甲(我们此刻只能这样称呼),就像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不同的是,这个影子在自己没眨眼之前却会自作主张地眨了一下眼,自己举了下左手,这个影子却可以举右手,甚至一动不动。两个法布里奥望着躯体外的自己,这个已经不能由自己控制的自己,不禁同时毛骨悚然。两个自已像陌生人一样相互打量,目光躲躲闪闪。他们相互实在太了解了,所以谁也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知道,眼前这个留着严肃的络腮胡子的道貌岸然的科学家,并不像《时代》周刊上周介绍的那样天生品质高尚,实际上七岁时他就偷过邻居家的一把小刀,而且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克服挖鼻孔的恶习。为了一项科学奖,他曾经在别人面前中伤过一位同事,就在几小时以前见到漂亮的茜蒂时,他还对她产生过下流的性幻想。
两个法布里奥很快就会发展为彼此憎恶。人们之所以相信自我,是因为这个自我完全由他自己控制。而现在,法布里奥甲不知道法布里奥乙在想什么,他们虽然来自同一源泉,此刻却已分道扬镳了,并且还势必为了各自的利益展开最直接的冲突。糟糕的是,他们相互间知道太多的隐私,由于对方的存在,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揭开了大脑的人。这种滋味太不好受了。可是,他们讨厌对方,就是在讨厌自己;憎恶对方,就是在憎恶自己。这种滋味更是让人难受。
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和这个身体外的自己暂时和平相处。可是,他们彼此太了解了,知道这种和平只能是相对的,因为实际上他们是最直接的敌人。既然成了两个个体,那么,他们之间就存在着利害关系。而他们之间的利害关系又不同寻常。他们将为同一个妻子,同一个孩子,同一份工作,同一份朋友资源,甚至同一张床,同一把牙刷,同一条内裤而烦恼。是啊,出现了两个法布里奥,这一切如何分配呢?为了自己,他们都会冒出这样一个险恶的念头:消灭对方。可是,只要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对方也正在打这个主意。于是,他们在生活中每时每刻都得彼此提防,这一对敌人之间可确实是知已知彼,因此神经也就不能有一刻放松的时候。他们不敢喝同一个房间的水,不敢在一起进食。法布里奥甲拿起一把斧头偷偷转过身,却看见法布里奥乙同样手持利刃对自己虎视眈眈。
故事的结局只能以两个法布里奥中的一个被消灭而告终。或者还有另一种解决办法,那就是两个人进行抽签,一个人继续法布里奥的生活,另一个要从此告别法布里奥的世界,不再和法布里奥的一切发生关系。这就意味着他被自己的世界放逐,被剥夺了自己的姓名、父母、亲友、故乡,自己拥有的一切。那么,这个被自己放逐的法布里奥不久也会因神经错乱而死,不会有再好的结局。
不论什么情况之下,“我”的自私和排他是不会改变的。因为归根结底,我不过是一个立场,一个坐标。不会有两个完全重合的坐标。
7、我”的分裂、对立、移植并不见得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现实生活中,“我”的概念也屡屡遭遇困扰。
实话实说节目曾经邀请过一位妇女。她的丈夫因为一次车祸成为植物人,醒来后失去了全部记忆。他不认识自己的妻子,不认识自己的孩子,不认识自己从前拥有的一切一切,也不再拥有以前的特长、技能和兴趣爱好。以前,他们夫妻感情很好,现在,他对眼前这个中年妇女十分陌生。对自己以前视若珍宝的孩子,现在却没有一点亲切之感。这位妇女用她惊人的耐心和辛劳,重新教会了这个男人读书识字,并且拿下了大学文凭。她重新培养他们的感情,并且又和丈夫办了一次婚礼。因为只有这样,这个男人才能相信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妻子。镜头前,那位淳朴的东北妇女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己经历的种种辛苦,观众们都被她的坚韧顽强所感动,不断报以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人们高兴地看到这位妇女找回了自己的丈夫,可是,没有人想到,当他恢复意识的那一刻,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虽然他们拥有同一具身体,可是由于没有记忆上的联接,他们已经分别是两个“我”,醒来后的他已经在世界上拥有了一个新的原点。人们都认识他,他却不认识任何人。人们把他当作这具躯体从前的主人,他却对那个人一无所知。可是,他不得不扮演起那个人的角色,因为他鬼使神差地钻进了那个人的躯体。他已经失去了以前的一切感觉,可是他不得不和她亲热。他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生存空间,可是他却不得不适应这一切。谁能体会到他的迷惑和不安?
我从电视上,报纸上,刊物上看到这个感人故事的许多版本,可是,所有媒体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位妇女的含辛茹苦,坚忍不拔。没有一个人提出,把一个新我装入旧我的套子,我们是否应该关心一下他的感觉?
“我”居然被如此明目张胆地视而不见,这也许是每个“我”都想象不到的。这个故事明显不过地反应了我们对“我”的忽视。可是,这也不难理解,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几个人在一生中认真地问过自己:我是谁?
张宏杰,作家,蒙古族,现居辽宁省葫芦岛市。主要著作有《千年悖论》(文化随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