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5期
老头老太太之歌(小说)
作者:皮 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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抿着嘴,对老太太说:“你胡说什么,还撂倒几个,你当人都是纸儿做的呐。”
“我胡说?那月饼要是砸在一个老太太头上,肯定就过去了。”
“行了,行了,你整天就是一个胡说八道。”老头又想息事宁人,可惜方式用错了,这方式某种程度否定了老太太的生活,老太太火了:“我整天胡说?”她看着我,然后指着老头说,“他吃那月饼咯掉了一个门牙!”老太太说完,我立刻笑弯了腰。
“我说,你行了吧。”老头低声说,非常不高兴,我看见他从推车里拿出那两根减价的香肠走了。老太太看看我,没说什么,我知道她后悔说出了门牙的事儿,我想老头一定嘱咐过她,千万别把门牙的事说出去。
老头离开了,我们也得往前走,经过干果的时候,老太太看得格外仔细,但她一样东西也没选,也没对我解释什么,她心里一定还在刚才那件事上。她看这么久干果,我想,是因为她喜欢,一样没选,是因为牙不行了。
老头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小塑料口袋,里面也是果仁。老太太没有马上发表评论,老头一下就把这袋子果仁扔进了推车里。
老太太又把它拿出来看看。老头说:“看什么看,你能吃,松籽仁,软的。”
老太太又把口袋放回去,小声说了一句:“就是挺软的。”
“她,脑子有毛病,”老头情绪立刻好了起来,对我说,“你想找到她爱吃的东西难着呐!什么东西好不好吃,得看它是不是烂糊(东北话,特别熟的意思),各路(东北话,跟别人不一样,有毛病)!”
“不烂糊吃了胃能受得了吗?”老太太说,“你当你还十八呐?!”
“她蒸饺子,韭菜馅的,你猜她得蒸多长时间?”老头不理睬老太太,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会做饭。
“怎么不知道呢,韭菜馅的,韭菜你知道吧,嫩的,别人蒸十分钟都是长的,她,她蒸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怎么的?我愿意!”
“你听见了,”老头说,“人家愿意咱就没办法了。”
不过松籽仁留在了推车里,这对谁都很重要,甚至对这个世界,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们终于走在一起了,老太太老头和我,这是从我们进超市后的第一次。我们东看看西看看,碰到了一件新鲜事儿,手绢称着卖。老头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就问了多少钱一斤,那人说二十块钱一斤,我们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最后老头说:“给我称二两。”在松籽放进车里之后,老头变得更加理直气壮,尽管没什么事需要这样。
“哦,二两!别看是二两,那么一点钱,能出好几块儿,便宜,还犹豫什么!”卖手绢的人一边给老头称,一边说。
拿着六块手绢,我们不再觉得不可思议了。手绢马马虎虎,称着买的,这就足够了。我们朝收款的地方走去,排队,老太太把刚穿上的外衣又脱下来拿在手上,排队的人不少。
“你说,人都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的?!”老头好像在问我,又好像自己说话。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把自己包括到这些“人”里。老头有点钱,但不像他希望的那么多,钱,永远是他能谈起来没完的话题。比如他对爱花钱的晚辈常说的一句话是:天上下不下雨你不知道,兜里有没有钱你也不知道?!
我们排在那儿。老太太和我说了一会儿话,我们依然没得出结论,在哪儿买东西合算,在家门口还是在离家很远的超市?快轮到我们了,老太太发现老头又不见了,顿时火了:“你说这个老不死的,又没了。”
我伸长脖子翘起脚,尽量发挥高个的优势,想把老头的古铜色羽绒服从人群中找出来。当我又把脖子缩回来时,没看见老头,但吃了一惊,古铜色的羽绒服比我想的至少多五十倍。
“这死老头儿,你拿他没办法。”老太太对我说,“这也是我这辈子不跟他一起上街的原因。你跟他上街不行,没等你开始买东西,他人就没了。你就找吧,找到算幸运。有一次,我找了他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到,等我回家,他坐那儿抽烟呐。差一点没把我气死,我说,你回家倒是告诉我一声啊。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要是能找到你,可不就告诉你了。这死老头,我跟你说,我没让他给气死,是我命硬。”
这时,我看见老头走过来,怀里抱着一个不小的东西。他走近,我们才看清楚他抱着三袋捆在一起的饼干。
“三袋才卖一袋半的价钱。”他说。
“你买那么多谁吃?”老太太不管价钱,看见老头买东西就生气。
“我吃。”老头高声说,好像这是放到五湖四海都好用的真理。
老太太气愤地用手指点着老头,吐字清晰地说:“你这死老头儿,你说你活这一辈子冤不冤,便宜便宜,除了便宜你就没见过别的。你说你活得有啥意思啊,一辈子到头,吃了一肚子便宜货,死了都不值,你说你让我说你啥好?!”
“就你好,就你好,韭菜馅饺子蒸二十分钟!”老头说完把饼干扔进了车里。
我再也忍不住了,对着收款的姑娘大笑起来。老太太也笑了。姑娘前后左右看看自己,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可笑。我连忙对她摆手,告诉她这次大笑跟她无关。
等我们付过钱,把东西装进口袋,老头又走过来,他管我要打印的收据,看完之后大声说:“这么贵,下次我再也不来了,什么鬼地方。”
这个晚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饭,是不用蒸的东西,所以老头也没机会再次攻击老太太。晚饭后,老头问我是不是还认识刘道术。我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五官科的,‘文革’时候被游行,最后自杀没死成的那个,想起来了?小个,戴眼镜。”老头过去在医院工作,所以经常直接提医院某个科室的名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能立刻明白。
我想起了这个人,三十多年前,他从我的嗓子里拔出过一根鱼刺儿。莫名其妙的是我还记得他那时候对我说的一句话:“吃墨斗鱼能让你成为歌唱家。”
我一直都想成为一个歌唱家,为了这个也吃了很多墨斗鱼,结果是我一唱歌我丈夫就要离婚。当然这不过是他的借口,最后我不唱歌了,他还是离婚了。
“想起来了?”老头在等我的回答。
“想起来了,他怎么了?”我说。
“死了。”老头声音很大地说,好像这个人终于死了。我知道,实际上老头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个好人。”老头说完抽了口烟。“可惜好人活不长,才六十五岁。”
“六十五岁也行了。”老太太小声说。
“行什么行,我今年都六十八了。”
老头看见我笑了,有点不好意思。老太太替他解围:“你不就是那好人吗!所以活得长呗。”
“活得长,哼,都是命。”老头换了话题,“过去住街口的那个土八路,还记得不?”
我马上就想起一个脸色黑黑的返城知青,他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四个孩子,三个丫头,他老婆是个胖子,记得不?”
“记得。”我说。
“死了。”老头又大喊了一声。
“你小点儿声儿,想把死人喊活啊!”老太太说。
“才四十六岁。”老头压低了声音说。“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