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5期
老头老太太之歌(小说)
作者:皮 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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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个老婆四个孩子。”
“谁说一个老婆?听说他还有个小老婆呐!”老太太说。
“有什么用?他就是有十个小老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死了?!”
我慢慢地进入了老头老太太的思维系统,总想笑。可老头不给我机会笑,他认识的死人太多了。
“八号楼的老范太太认识不?跟我们一块打麻将那个?一打麻将就不要命那个,认识不?”
“死了?”我说。
“那可不死了!坐在那儿看电视一歪头就死了。”
“老范太太死,可没遭罪。”老太太说。
“没遭罪也是死了,这回她就不用打麻将了。”
“那个老院长呐?”我问的时候眼前出现一个高个子有些驼背的老头,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老头了,至少在我的眼睛里是这样。他是我见过的最慈祥的外科医生。
“哪个院长?”老头问我。
“就是你救过的那个。”
“啊,鲁院长,死了。”老头声音还是很高,老太太立刻抱怨他不听劝。
“他可是好人。”老头放低了声音,不仅仅是表示自己听劝,还有伤感。“那时候搞水暖的老张,媳妇刚从农村进城,没住的地方,就住楼梯底下问壁的小黑屋里。这我可知道,讨论分房的时候,谁都不同意给老张房子,我差点跟他们打起来,拿工人不当人吗?!我问他们,谁见过一个大夫住楼梯底下的?都是一个单位的,凭什么啊!最后是人家老鲁批的,给老张一间房子。”
老头的话也让我伤感起来。认识他很久了,这是唯一一次听他赞扬一个领导。他总是跟领导对着干,很多次是为别人。我从没问过他为什么,只是感觉到他为此挺自豪的。用今天的理论,我还可以问他,这样做是不是想显示自己有个性?不管为什么,他为此都付出了代价,可他从来不提这回事。
“哼,这世道有时候就是不公平,像鲁院长那么好的人,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差点没给斗死。最后挺不了,想吞钉子自杀,真惨。”老头停了一会儿说,“不过,老天也睁眼,打他的那个赵瘸子还不是得癌死了。”
“就是他把你报告上去的,是不是?”我问。
“就是他。他看见我给老鲁送饭,就报告了头头,头头让我写检查,我检查个屁,我早就想退出了,净打好人,什么他妈的造反派儿,我才不稀罕呢!”
“亏了你退出了,那些造反的人,粉碎四人帮以后,也倒霉了。”老太太说。
“他们活该倒霉,都不是好东西。好人谁能往死里打人啊?!”老头气愤地说。
“你这老头啊,心眼儿不坏,就是有时候糊涂。”老太太说。
“糊涂?我还能比你更糊涂?!”
“那可说不准。”老太太有把握地说。
“要说比糊涂,这世界上谁都比不过你。在这城里住快四十年了,一出门就能把自己丢了,这也不容易,也算天赋。”
“别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一出门就丢了?”
“说得对,不是一出门就丢,是出门走出二里地之后,准丢。”
老头和老太太互相攻击了一阵儿,我们的话题又回到了死人那儿。老头再次以提问方式说出了好几个我过去认识的死人。他可能觉得我回答得太慢,所以不等我回答就高声喊出结果,死了。
“老朱头儿,过去法院的,死了……
“大木头,记得吧,铁路的,死了……
“小阳他爸,蒙古人,爱打孩子,记得吧,死了……
接着我们突然都沉默了。我不知道他们沉默的原因,我心里想的是,每天走在大街上看见无数的人,却没想过已经有那么多人死去了,你熟悉或不熟悉的,有一天会轮到自己。也许死还在远处,但它是在尽头。这总是让人瞬间里很悲哀,好在转念又会高兴起来,乐观起来。就像老头说的那样:“这么一看,我满意了,不然你还能怎么样?!”
“不这么看我也满足了。还能走能动,能自己照顾自己,想吃啥就做点啥,这就行了。”
我还记得他们年轻时有很多生活目标,我忘了那都是些什么,但没一个跟他们现在说的有关。
在我二十六岁那年的一天夜里我流着眼泪在日记中写下了一句话,我说,长大的过程就是妥协的过程。那天夜里我伤感得要死,可我现在回想那伤感却带着某种诗意,我是因为跟丈夫吵架才发这感慨的,这感慨是一种发现,和我的聪明有关,和生活本身无关。那以后,我并没有真的向生活做出妥协,活的依然很昂扬。
如今,我在经历了无数妥协之后,再说这样的话,就不再有水分,更没有诗意。它既苦涩又干燥,只是你对事实的承认。我得建议老头和老太太换个话题了,不然我们现有的谈话气氛就会被破坏,而气氛对我们两代人又是那么重要。
“别老说死死的,多不吉利。”我说。
“不说就不死了?”老头说,“说不说都一样,最后谁都得死。”
“那就不说了呗。”既然已经没有悬念了。
“说点别的。”老太太建议。
“说吧。”老头说完就去阳台上抽烟了,好像再也没有话题能让他如此尽兴。老太太不抽烟,所以禁止老头在房间里抽烟。老头对此并没有抱怨,原因我和老太太都知道。“你们现在也不吵架了”我对老太太说。
“多大岁数了,还吵?!”老太太说得干脆,好像他们已经有把握,从今往后再也不吵了。但是老天爷和我都知道他们曾经吵得天翻地覆。
老头从阳台上抽完烟回来了,我们还没找到另一个重要的话题,他和老太太商量第二天吃什么,我想起了他们当年吵架的原因,这也是老头很多时候得服从老太太的原因,是他现在得去阳台抽烟的原因,是……
那个女人是他的同事,如果她和老太太站在一起,谁都会说老太太比她好看十七倍,可我明白老头喜欢那个女人的原因,她像男人一样抽烟喝酒下棋打牌,这些都是老太太不擅长的。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喜欢打牌,但她的头脑不灵,不会算计,也许是因为这个她画画儿很好,尽管她从没学过画画儿。她有时随手画的小东西叫那些真正懂画儿的人惊奇。曾经有个画画儿的,想把老太太作为民间艺人挖掘出去。他让老太太画这画那,很快老太太就烦了,她画不了很多。那以后她再也不想被挖掘出去了,她更喜欢打牌。
在很多场合老头得和老太太打对家,因为别人都知道老太太牌打得不好。有一次,我看见老头生气地摔了扑克,他说:“你是木头脑袋啊!不玩了,没见过你这么臭的扑克。”
据我所知,每一次他都接着玩了。在他喜欢那个女同事之后,在老太太向他摊牌之后,他懂了他不能没有这个老太太。懂了这个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占老太太的上风了。他懂得太早还是太晚,没人知道,但是懂了本身就很重要。他不能占老太太上风之后,他们和气多了,几乎不再真正地吵架,老头肯定觉得自己赚了,退了一步而已,老太太却比从前可爱无数倍,即使老头不承认这个,大家也都看到了。
如果我说太极拳很好地描绘了生活的面貌,你又会说我俗气,你已经不止一次这样说过我。为了让我们还能保有最后的机会,像老头和老太太那样,我就不正式说这句话了,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