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5期
喜悦是生命的黄金(散文)
作者:华 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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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到了,天气凉下来了,我学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去看田。父亲在尚能走动的时候,常常拄着拐杖,边下台坡边跟母亲说:“我去看田,我去看田。”
父亲边看边走,走走停停。有时候,他会在一块田边停留很久。他眯着眼睛,默默地注视那片庄稼,从近处慢慢看到远处。一只麻雀贴着庄稼叶子飞过去了,又一只麻雀贴着庄稼叶子飞过去了。田野上的事情,总是能让父亲一下子就欢喜起来。春天,他去看田野上的麦子。夏天,他去看田野上的棉花。到了秋冬,他去看那种收割后的荒凉,以及北风从空旷的田野上刮过的那种苍茫。
对于一个热爱土地的人来说,田野就是他的圣地。他一辈子都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我总是想,一个热爱土地的人,与一个热爱其它事物的人是不一样的。土地滋生万物,却从不居功,更不据为己有。一个土地的热爱者,必然终生保持他的质朴、善良、宁静、谦下以及他对人的基本信任。他满足于种植的喜悦。丰收之后,他走在田野上,反而感到失落和虚空。
我沿着父亲生前走过的田埂,往田野的深处走。村子里,狗叫着,鸡要上笼了。晚霞在天边渐渐散去,田野上的树开始模糊,远远看过去,就像一个一个站立的人影子,
母亲说,父亲有一回看田回来,一走上台坡就说:“棉花开了一朵。”
母亲说父亲在讲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透着无限无限的欢喜。他好像不是从棉花田里回来,而是从一条喜悦之路上归来,并得到了意外的赏赐和恩典。
这种喜悦,也许会受到别人的嘲笑。但我却被这种喜悦所震动。我想,这是那些对生命没有贪欲终生持守宁静质朴的人才会有的喜悦;这是那些对滋生万物的土地充满赞美和感恩的人才会有的喜悦。他是一个穷人,但这种知足感恩的品质,却使他富有。这喜悦,就是那使他富有的黄金。同时,这是那些生活在田野上的人才会有的喜悦。一个从来没有在田野上生活过的人,是很难分享这种喜悦的。
一粒种子,在秋天被风吹进野地。一整个冬天,种子都在田野的深处冬眠,静静地,没有一丝声响。春天来了,种子拱破地皮,非常努力地长成一株清新的红花益母草。到了夏天,红花益母开了花。蝴蝶飞来,栖在花上。秋天到来时,这朵花变成了一枚果实。不久,这枚果实被一只羊,或者一只野兔,吃进肚子里。最后,万物萧瑟的冬天终于来了,这只羊或者这只野兔,要被更凶猛的动物吃掉。但这更凶猛的动物,最终要变成田野上的一抔泥土,被一粒种子和一株草所吃。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田野上,在一年之内,凭借四季的更替来完成。
如果你不能理解一粒种子在田野上经历的秋冬春夏,不能理解一个生命的全然完成,你就很难理解田野的那种神秘、美和力量,那个在更高的背景下远远高于人的神圣法则。你就更难理解那种只有在田野上才能产生的感恩和喜悦。它散发着阳光的清香,泥土的清香,草木庄稼的清香,河流湖泊的清香,风的清香以及四季的清香。
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说的是一个记者在宁夏固原山区的一次采访。记者问一个放羊的孩子:“放羊为了什么?”
那孩子说:“娶媳妇。”
记者又问:“娶媳妇干什么?”
那孩子说:“生孩子。”
记者再问:“生孩子干什么?”
那孩子答道:“放羊。”
从记者的话语里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怜悯。因为在他看来,这个放羊的孩子是愚昧的、无知的,他的生活是没有喜悦可言的。
我却不这么想。一个放羊的孩子,他难道就没有过喜悦?他一直是深怀苦楚的?不,我相信他是有喜悦的,他的喜悦他自己知道,还有创造万物的主知道。因为我看到过,一个在田野上自由奔跑的乡下孩子,比一个整天在教室里上培优班、兴趣班和补习班的城市孩子,不知要快乐多少。
如果你没有在羊群中生活过,你没有在静心中体验过一座大山的宁静,没有在岩石、山脉、河流、树木、鸟兽环绕的极乐与静美中沉入过,没有在宇宙的哪个角落里,坐看过日出与日落,你就不可能理解一个放牧者,在那种天远地荒的僻静处,在没有受到任何文明污染的地方所感到的喜悦。
在我年少的那些年里,虽然生活是贫穷的,但这贫穷并不妨碍我是快乐的。得到一点点,我都会欢喜好几天。有一年夏天,姐姐把她的一双旧凉鞋送给我了。那是我第一次穿上凉鞋,我几乎欢喜了一整个夏天。下雨的午后,我穿着它在禾场上来来回回地走,把那些牛脚洼踩得呱叽呱叽地响。那个夏天,我是多么富有。成年以后我所得到的任何一种,都比那双旧凉鞋贵重,但我似乎再没有那么喜悦过。当然,也就没有那么富有过。
我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吃到苹果。小哥从蒋湖街上买了一个苹果回来,他吃了几口之后,就递给我吃,我吃了几口之后,就递给妹妹吃。尽管小哥在把苹果递到我手里的时候说:“一点都不好吃,像棉花。”但实际上因为这个吃起来像棉花的苹果,我们挤坐在大门槛上,从上午,一直欢喜到了下午。
我和弟弟妹妹穿的衣服,都是接哥哥姐姐的旧。但有一年夏天,我母亲用几片碎花布给三岁的小弟弟缝了一件新背褂子。吃过夜饭后,全家人坐在台坡上的椿树下乘凉,母亲就给小弟弟穿上了那件新背褂子。小弟弟欢喜得在人群里转来转去地跑,一边跑还一边喊:“花衣服,花衣服。”
现在,每年到了换季的时候,我都要去商场给我的女儿买新衣服。但她从来就没有因为一件新衣服而欢天喜地过。
我读师院的时候,第一次吃到香蕉。有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同学一起上街,买了一串香蕉,但不知道怎么吃。大家站在街边的槐树下,讨论该怎么个吃法。你一言我一语,欢喜得不得了。那种喜悦的心情,是我后来坐在五星级酒店里吃甲鱼龙虾都没有的。
我有个小学同学,从小就没了妈,鞋子总是穿得很破。读四年级的时候,月亮洼上头湾的一个新媳妇给他做了一双鞋。他穿着鞋子在禾场上跑,欢喜得好像要上天似的。第二天早上,他穿着那双新鞋子,踩着结了冰的路去上学。但到了中午放学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太阳一晒,路上的冰都化了,满路都是稀泥巴。他想都没想,就脱下鞋子跑回了家。天气很冷,他的双脚冻得通红通红的,但他一点都不抱怨。他举着那双新鞋子,对他的父亲说:“爸,你看,我的新鞋子没有打湿呢。”他真的很欢喜。
而现在,我亲眼看见我的侄儿,在夏天的河沿上赤足奔跑,他的笑容比秋天的太阳还要灿烂。
一个乡下孩子的双足,并不会因为贫穷就失去在田野上树林里河坡上自由奔跑的禀赋和能力。大人们因为忙于干活而无暇照管他们,他们因而获得了更多的自由。这就是他们的快乐之源。为什么一个乡下孩子在田野上像刚从栖木上醒来的金鸡一样啼叫?那是因为他快乐。他的快乐在内心生长,比原野上的野生草木还要丰美,茂盛。
其实,衣服穿破一点,食物吃简单一点,是不会影响一个孩子的快乐的。要使一个孩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