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6期
仇怨与悲悯
作者:孔 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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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家,以斩草除根,不留下任何后患,于是有了满门抄斩、斩尽杀绝的历史惯例。历史上这种事情可谓罄竹难书。《东周列国志》中有一个《赵氏孤儿》的故事,说的是晋国宰相赵盾一家因宫廷政治角斗的原因,遭到满门抄斩。其门人程婴不惜以自己骨肉的性命为赵家保留了一滴血脉,并最终等来了报仇雪耻的节日——那又是新一轮的满门抄斩。这个故事被编成戏剧搬上银幕,它的结局也被视为是一个大圆满。
中国的武林界历来也是一个恩怨相报,无有尽时的是非之地。一个人要想退出江湖谈何容易!近代心意拳大师戴魁在与人打擂时不慎将对方打死,于是,招来了无穷无尽的追杀和暗算,过着诚惶诚恐的日子,随时随地都可能有飞镖暗器向他袭来,从没有躺下身来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最终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只得挺身而出,与仇家摊牌,了却这桩仇怨。
在人的七情六欲中,怨愤聚集着最大的心理能量。一个不能协调各个阶层和集团之间利益关系、安抚好大众良心的制度,将造成仇怨的普遍积淀,从而使整个社会布满干柴。特别是承受最多不公正待遇的底层,隐藏着可怕的地火。那些足智多谋的革命家懂得如何集聚怨愤的能量,并把它煽动起来,推翻合法的统治。而任何冠冕堂皇的革命,也难免不成为人们了却私怨的机会。
至于那些大国,恃着自身超强的绝对力量,企图将弱小的对手一次性制服,剥夺它们还手的能力,永绝后患,以获得长治久安的和平,也只是私房里的梦想。
圣者的态度及其尴尬
有位瑜珈行者在恒河岸边静坐,一种悲痛的声音干扰了他的冥想。他睁开眼睛,看见一只蝎子正在水面上拼命地挣扎,随时都要沉没,便伸出手去将它捞上河岸。蝎子却卷起有毒的尾巴蛰了救它的人,使他痛楚万分。不一会,行者的冥想又被同样的声音惊扰。他看到蝎子再度掉入水中,其状十分可怜,于是,第二次救起这只不太聪明的动物。但蝎子还是没有放过机会,它狠狠的一蛰令行者大声喊叫起来。当这一过程第三次重复时,在一旁观看着这一切的农夫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良心,他惊讶地喊道:圣人,你为什么一再救起这个忘恩负义的可怜虫!
这个印度故事与伊索所讲的大同小异,只是行者的回答与农夫的遗言截然不同:“我们二者都随各自的本性行事。蝎子的天性是蛰人,而我的天性是怜悯。”这就是圣者的态度。他的行为发自本性,自足无待,与对象的回报无关。他避免钻进那个无限循环的圈套。这种态度与其说是拯救蝎子,不如说是拯救自己。
《金刚经》中叙述释迦牟尼的往世,曾经在印度暴君歌利王的统治下,受到肢解身体的酷刑。在整个行刑过程中,他看着刽子手把自己的肢体一截截割下来,心中不起丝毫的嗔怒,只含着一腔慈悲。耶稣曾经在山上对他的信徒说: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给他打。有人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迫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有求你的,你就给他,有向你借贷的,不可推辞。要爱你的仇敌,为那迫害你们的祷告。这样,就可做你天父的儿子。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你们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什么赏赐呢?就是税吏,不也是这样的么?耶稣不仅说到,而且做到。在被钉在十字架上后,他以最后的一口气祈求上帝宽恕他的敌人对他所做的一切。他其实在祈求自己的良心原谅别人对自己犯下的罪行。由于原谅,他避免自己成为一个仇人,一个充满深仇大恨的歹毒的人。他得到解脱。按照佛教的理解,释迦牟尼在被截肢的时候,若有一丝怒气生起,他还得回到生死的轮回之中来寻找复仇的机会,不能进入涅槃的境界。
在仇恨与报复的对抗中,一个被剁去手脚、被挖去双眼、被碎尸万段的人,无疑是受到了伤害。但比起对心灵的伤害来,这还不算什么严重。中医认为,人有七情六欲交集于心,各种情绪发而合乎中节则利于身心健康,抑郁不发或发而偏颇过节都导致对生命的伤害,都成为某种痼疾。在七情六欲中,对生命伤害最大的莫过于憎恨和愤怒,怒伤害肝脏,从而破坏整个生命系统的协调和平衡。为仇恨和歹毒心理支配的人,肝脏的成色一定是十分沉暗的。仇恨和歹毒纠集着大量的心理能量,严重阻滞着生命合乎本性的运化,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因此,它总要释放出来,不然就会毁掉人的身体,但释放的过程同样会造成伤害。这种心灵的滞闭不是柴胡、桂枝、丹参之类的药物能够抒发和化解得了的。
佛家把嗔恨看作是生命的毒素,是心灵中最浑浊最肮脏的东西,怨怒被称为无明之火。一个本来清白的心灵,一旦为这种毒素所中,就意味着被无尽的痛苦和烦恼所覆盖,生活在黑暗之中,与清净灵明的愉悦无缘,得不到解脱。因此,仇恨对于仇恨者是最大的伤害,歹毒是对歹毒者最大的惩罚。圣者为了避免被仇怨毒害和玷污心灵,宁可让出自己的身体。
圣者的本性是怜悯,而怜悯的原则是受苦难煎熬越深的人,应该获得优先的同情。那些怀着歹毒的邪念,被怨恨窒息了心灵的人,是苦难深重的人,他们应该优先得到更多的同情与关怀。但是对于他们,圣者爱莫能助,只有深深的悲哀。他不把别人的过错视为自己过错的权利;不把自己所面对的是恶人,作为自己成为恶人的理由。为了避免毒汁在自己心灵的沉积,他不打算从伤害他们的人那里挽回任何公道。在相互的对抗和伤害中,圣者总是表现得十分的软弱无能,因为除了自己的本性,圣者不想赢得更多的东西,而任何伤害别人的企图都首先伤害了自己的本性。
圣者常常被认为是一个忍者,其实他并无可忍的怨怒之气。倘若怨怒已经产生,坚忍下来最终还是要来一个总爆发的。那些真正的忍者,令人想到储存在地库里的核武器,内心积蓄着无穷的暴力。
一厢情愿的慈善和以德报怨的态度,成就了圣者圆满的道行,同时也给争端不断、狼烟四起的世界带来一枝葱翠的橄榄,唤醒人们心灵深处未泯的良知,从而阻止仇恨的轮子滚入无底的渊薮。但是,有时候情况并非如此。在广阔的社会场面上,在扯不清的历史恩怨形成的剑拔弩张的阵势中,首先举起的橄榄枝也可能被视为软弱可欺的白旗,从而助长对方穷凶极恶的气焰。这样的情况实在无法排除。那么,尽管有无限的胸襟足于包容一切罪行,但是出于对世界命运和世俗事务的负责考虑,圣者有时候是否也可以牺牲自身德行的完备?
自十世纪开始,佛教的印度受到了北方异教民族的侵犯。入侵者所到之处,不仅财物劫掠一空,而且烧毁一切寺庙丛林和典籍,杀尽僧侣,甚至连妇女儿童都诉之以利剑。面对血与火的征服,佛教徒始终不作任何抵抗。英国历史学者渥德尔在写到这段历史时深深感慨:“佛教永远是一种和平的哲学和宗教,就和平一词的一切意义来说都是如此。当它遇着一个‘圣战’的宗教,供给狂热的信徒丰富的抢劫的报酬,不是犯罪,而是美德。”但是,这种美德非但没有让侵略者有所悔悟,停止野蛮的蹂躏,反而使之轻易得以横行。从世俗的立场来看,正是这种美德使得佛教在它的发源地几乎被灭绝了。
数十年前,圣雄甘地领导的非暴力的静坐行动震撼了英国殖民统治者,使他们最终将政权归还于印度人民。但是,这样的行动对于日本不见得能有多大的成效。时至今日,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各国,对日本军国主义犯下的罄竹难书的暴行不可谓不宽容大度。但是,就现在的情势看来,以无条件的原谅宽恕来唤醒这个民族的良知似乎不那么容易。他们连自己昨天干过的事情都不愿意承认,更遑论要向你赔罪忏悔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一种强制的方式迫使一个民族进行忏悔又有多少实质的意义?将过去曾经强加在各国人民头上的灾难如数退还给日本,又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孔见,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卑微者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