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期
农民的生存伦理
作者:刘金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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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第一
与“生存理性”相关联的,是斯科特为我们展示的前现代社会中农民“生存伦理”的另一个生存原则:“安全第一”。这里的“安全”,是指对基本生存的保障,它至少与两大因素,即农民负担(地租)与风险密切相关,这两个因素是决定农民能否维持生存的最基本要素。“安全第一”的生存原则,体现在前现代农业社会的许多技术的、社会的和道德的安排中。例如,东南亚的农民们往往愿意接受那种“分成地租制”形式,即根据收成来确定地租比例。它的作用是首先保障佃户的生存,遇上灾荒年月,地主相应减免地租。相反,农村市场化和商品化所带来的“固定地租制”,往往招致农民的激烈反对。因为固定地租制实施后,尽管在丰收年月农民可以得到一些余粮,可一旦遇上灾荒,农民的地租额依然不变。也就是说,即便颗粒无收,农民自身生存都难以维持时,也得想办法去缴纳地租。分成地租使得农民的收益(虽然随年景而变化)首先得到保障,并让国家和地主一同承担风险,这体现出典型的“安全第一”原则;而固定地租制的实施,实际上则把灾荒造成歉收的风险几乎全部转嫁到农民的头上。
斯科特进一步指出,“生存伦理”不仅是农民的行动逻辑,而且也是他们对统治者作出政治和道德评价的原则。对于负担的轻重或对于“剥削”的认定,农民的检验标准通常不是许多经济学家所认定的“被拿走了多少”,而是在缴纳地租以后自己还“剩下的多少”,是否足以维持家庭的生存。而且,在农民看来,作为统治者的社会精英有义务和责任保障子民(农民)的生存,为此,“剩下的多少”至少应该能使他们维持基本的生存,否则就是违背其生存伦理的“剥削”行为。农民所确定的这种标准,反映了“一切以生存为中心”的价值取向。在这种价值取向的主导下,在丰收年景里,即便缴纳地租再重,只要农民还能生存,他们就不会反对;而一旦遇上歉收年份,当农民的收成仅仅能够或不足以维持生存时,哪怕是缴纳一筐粮食,也会迅速将农民推至生存线之下,从而使他们陷入“灭顶之灾”。一旦这种严重违背其“生存伦理”致使其生存无以为继的状况出现,农民就会不顾一切地揭竿而起,从而导致“农民革命”的爆发。这种备受政治学和社会学关注的“农民革命”,其目的并不在于去推翻政权,而在于通过这种斗争方式,让统治者关注他们的生存困境,并能采取措施保障其生存安全。这种首先关注自身生存的特性,是导致历史上众多农民革命不彻底的重要原因。
斯科特为我们勾画了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农民的行动逻辑。当人的选择要围绕生存而进行时,那么风险也就是指那些有可能对基本生存形成威胁的风险,而不是有可能对利润或收益产生负面影响的风险。可见,农民的风险概念与资本主义经济合理性、发展或利益最大化的风险概念是截然不同的。规避任何可能产生的风险而放弃追逐平均收益的最大化,是农民为保障基本生存而作出的理性抉择。在传统社会中,农民使用不只一类的种籽以及在分散的条块土地上的欧式传统耕作,就是为了避免可能产生的风险,而以减少平均回报为代价。然而,当宏观社会环境发生剧烈变化,来自外界的风险再也无法逃避时,农民“生存伦理”就遭遇到严峻的挑战,并最终促使农民奋起反抗。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东南亚就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资本主义市场和商品的力量加大了对农村的渗透,传统的农业社会正经历一个极为痛苦的现代化过程。正如巴林顿·摩尔所说的那样:“从经济上看,农业现代化意味着市场关系扩展到前所未有的广阔领域”,从而给农村社会和农民的“生存伦理”带来巨大的冲击。市场化与商品化的推行不仅使得固定地租制越来越普遍,而且原有的保障农民基本生存的乡村保护机制也越来越弱化,以前“家长式”的统治者再也不愿去保护他们的“子民”了,农民所面临的生存风险大大增强。
当然,市场化和商品化如同一把双刃剑,在冲击传统农业社会的同时,也给农民带来了新的机遇,比如农民可以借此脱离土地,转化为工资劳动者。然而,对生存安全的首要考虑使得“他们宁愿选择佃农的生存方式,也不去当挣工资的工人”;因为“同劳动力市场的不确定性相比,他们更喜欢土地收入的长期稳定性”。著名的农民问题学者米格代尔为此指出:“在一个充满不安全感的世界里,农村社会制度发展的目的是确保生存。为了这一目的,他们(农民)制造出了反对任何经济创新的力量。”可是,农民对这种创新的市场力量的抗拒,只能在一定范围内、一定程度上取得成功,从总体以及长远来看,市场的力量将把农民的那种过于田园化的幻想击得粉碎。当现实的生存保障一天天被侵蚀殆尽时,孤立无助的农民群体,除了不顾后果地举起反抗的旗帜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呢?斯科特通过对二十世纪上半叶缅甸的沙耶山起义、越南地义安-河静苏维埃起义的分析和描述,为我们揭示了农民的“生存伦理”在走向破灭的进程中可能出现的最严重后果。而东南亚国家在这方面所经历的教训,无疑值得众多正在经历现代化的后发展国家去认真吸取。
对中国的启示
斯科特用东南亚国家的有关案例,验证了他所提出的农民的“生存伦理”。事实上,这种关于农民“生存伦理”的分析,不仅仅适用于东南亚,对于绝大多数地区或国家来说无疑都是适用的。具体到我们中国来说,当今的中国不仅是一个农业大国,而且是一个农民大国,农村人口占全国总人口的70%以上,占世界总人口的15%。因此,以“农业、农村、农民”为核心的“三农”问题为当今中国面临的首要问题,而农民问题又是其核心所在。正如有的学者所说的那样:“读不懂农民,就读不懂中国。”中国目前所推行的现代化,其实质就在于如何实现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转变。而其中农民问题解决得成功与否,将直接关系到国家现代化目标的实现。客观地说,建国后的五十多年来,在解决农民的生活温饱问题、提高农村生活水平等方面,我们确实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就。然而,仍然有许多问题亟需解决,农民负担过重问题就是其中之一。尽管政府在农民减负方面采取了治理“三乱”、确定“5%警戒线”(将农民负担的绝对额控制在农民上年人均收入的5%以内)等措施,但效果并不明显。近年来农民负担仍有上升的趋势,这不但严重影响到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而且由此引发的恶性案件不时发生,从而危及到国家的安定团结和现代化建设。事实上,农民负担问题,不仅仅是一个经济上的问题,而且也是与农民的“生存伦理”相关的问题。农民负担除了与农民的经济承受能力有关以外,还与农民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关。在保障其基本生存的前提下,适度的负担可以增强农民的社会责任感和凝聚力,而过度负担只会导致农民的生存危机,引发社会动荡,阻碍农村社会的发展。因此,充分重视农民的“生存伦理”,切实把握农民的心态,确立农民在经济上能接受、在心理上能认同的合理负担界限,是我们解决这一问题的良方。
除了农民负担问题之外,如何帮助农民顺应向现代市场经济的转变,以加快现代化进程,也是当前中国面临的现实难题。正如斯科特所一再强调的,作为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农民对于外界的任何社会变迁天生就持疑虑态度,生怕这种变迁所带来的风险会影响其生存安全。而目前中国的现代化正在大力推行,传统农业社会的根基一天天地销蚀,市场化和商品化给农民带来的生存风险也日益凸现。在农民因自身力量弱小而难以规避风险的前提下,政府一方面要合理控制社会变革的速度,以尽量减少其对农民造成的负面影响;另一方面,应当从农民的“生存伦理”出发,主动承担起保障农民基本生存的职责,完善农村的社会保障体系,从而消除农民的顾虑,促使他们更加积极、主动地顺应现代化的历史潮流,以加快中国的现代化建设。这也正是《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一书给我们的重要启示。
刘金源,学者,现居南京。主要著作有《寰球透视:现代化的迷途》、《潮汐英国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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