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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2期

暗害

作者:姜贻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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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哥哥那次看来是累坏了,试想一下吧,在水田里,泥巴那样深,而哥哥则要快速地把双腿从泥巴里拔出来,又踩进去,那真是不容易啊。他第二天没有再像平时那样坐在屋檐下看我剖麻蝈了,他一直躺在床铺上。我生怕哥哥这一下累坏了,便担心地说,哥哥,你不要紧吧?哥哥说,没关系,休息休息就好了。我为了安慰他,把剖好的麻蝈一起端给他看,他笑了,说,真是不少啊。母亲最有意思,总是不厌其烦地让我讲述昨晚的事情,她边听边啧啧不已,把舌头惊讶地一伸一伸,然后一只只地往麻蝈们的身上抹盐。父亲那天也回来了,一听我说,便苦笑一声,麻蝈大概也是在开批斗会吧?真是没听说过。父亲当然还是很高兴的,帮着把那些剖掉的麻蝈一只只地放在那个圆网上熏。
  我哥哥少见地要求休息一天,这我没有任何意见,只要哥哥和我在一起,我就感到高兴。我想哥哥这一来肯定死了心,不再去想什么向阳花了。他虽然那天对我发了一顿大脾气,但只要他不再去向阳花的家,那天晚上就是打我一耳光,我也绝无怨言。
  没想到哥哥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他只老老实实地与我呆了几天,又要到向阳花家里去。我说,哥哥,你不要再去了。哥哥却十分固执地说,向姐一个人在这里也好孤单的,我们也要去陪陪她。我嘟着嘴巴说,你陪了她,却把我丢在一边。哥哥张开嘴巴哑了哑并不回答我的话,有些粗暴地说,你到底去不去?说罢,哥哥就往向阳花的家那个方向走。我没有吭声,只好无奈地跟在他后面,我不去又到哪里去?我的确喜欢黑夜,但只要哥哥一离开了我,我便产生一种巨大的恐惧感,黑夜便变得十分狰狞而恐怖。我喜欢黑夜,却又害怕黑夜,就像我喜欢哥哥,却又讨厌哥哥一样。
  那晚上向阳花家里有了灯光,我看见哥哥脸上充满了欣喜,他说老弟你等等好吗?我没有吭声,我也不好意思再去见向阳花,我为了扯开她和我哥哥,我居然扯了一个天大的谎,这个谎让他俩之间引起了巨大的误会。
  我哥哥进了向阳花的家里,大门便吱呀一声,把刚刚敞在外面的光线一下又收了回去。向阳花一定是还在生我的气,没有再像以前那样送东西给我吃了。我更加孤单地站在黑暗之中,甚至连上次丢掉食物的资格也没有了。窗口的那盏灯像一把巨大的蒲扇铺张在地上,可我没有感觉到半点的凉意,浑身的燥热搞得我十分不安,放在脚下的那只布袋子,麻蝈的叫声又增添了我的不安,我狠狠地踢了它们一脚,它们或许是吓坏了,一律停止了叫喊,可是不一会,它们又呱呱地叫了起来。
  我哥哥半天也没有出来,我此时站在那把巨大的灯光蒲扇之外,恨不得捡一块石头朝窗户砸去,我要让他俩吓一跳死的,我喜欢听到他俩那种惊叫的声音,那种声音一定很好听,它们随着哗啦一声玻璃的脆响,然后从屋子里飞了出来,朝茫茫夜空中四处逃窜。我而且希望丢去的这块石头,不但砸碎了玻璃,并且连灯泡也一起砸烂,那么,黑暗之中的惊呼声,更加能够让我产生一种快意,然后,我要躲藏到一个他俩找不到的地方,让他俩又急又气。其实,这只不过是我的一些想象,我哪里也没有去,我蹲在地上,我深深地感到了一种失败感。在哥哥固执的性格面前,我的小小伎俩简直不堪一击。是的,我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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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提出过不再去捉麻蝈,要知道,我做出这个决定,心里是多么的痛苦。母亲感到十分奇怪,问我为什么不去了,我说,很累。母亲说,你哥哥都不觉得累,你却很累?哥哥当然明白我是在赌气,他不便在母亲跟前劝说我。等到母亲走开了,他才说,一起去吧。我说,你——个人去不是更好?哥哥不说话了,脸上流露出某种为难之色。我这才似乎明白,哥哥虽说喜欢去向阳花的家,但让他单枪匹马地去,他似乎也有某种害怕,我成了他的一颗定心丸,如果说真的有了什么情况发生,他的弟弟是不会不顾他的,至少可以发出某种信号,那么,他就可以悄悄地迅速地从后门溜走。
  我的阴谋被哥哥挫败之后,我一下子像是掉进了万丈深渊,十分绝望,好像再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了。于是,我的情绪一直非常低落。哥哥虽然采取了两者兼顾的手段,但我并不高兴,我不喜欢他这样,我承认我自私,我承认我小气,我承认我容不得向阳花,因为是她把哥哥从我的手中夺走了。
  我真是沮丧至极。晚禾还是青青的,田里的麻蝈并不多,也不大,大多是一些小小的麻蝈在水田里跳动,那声音单调而清脆。我们一听,就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些小萝卜头而已,连看也不看它们一眼。于是,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些农舍旁边的水塘,水塘一般不大,水很肥,黑黑的,四周长着蒿草,水里面飘荡着浮莲,这样的水塘,既养鱼,又养麻蝈。这种麻蝈不是稻田里的那种青麻蝈,而是一种油麻蝈(湖南方言,指牛蛙),这种油麻蝈很肥壮,皮肤呈黑色,蹲在地上,像一堆牛屎,显赫而惊人。但它们比起稻田里的青麻蝈要狡猾得多,眼睛虽然很小,但眼神尖亮,时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稍有风吹草动,也不是扑嗵一跳,那样显得很幼稚,而是轻轻地一移,但落于水中了,像一个老特务。
  我和哥哥在那些水塘边上碰到过它们,但一般很难得手,这使我们叹惜不已。尤其是有一只油麻蝈,据我们估计,起码有八两重,那真是一堆大牛屎啊。可是它也真是狡猾,一旦我们出现在那口水塘边时,离它还有很远,它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们还发现它每晚上总是蹲在那个老地方,也就是在塘基边上东边的角落上。这只大油麻蝈吊起了我们的胃口,哥哥的那种固执也在这里体现了出来,哥哥说,老子不抓着它,誓不为人。我说,哥哥,如果抓到了它,那就是最大的一只了。哥哥每回望着大油麻蝈溜走的地方,老爱骂一句,真是个老特务啊,他娘的。我和哥哥几乎每夜要去那口水塘边捉它,但无一成功。可是,油麻蝈的一举一动,却无形之中给了我某种启发,我在有一天的夜晚,脑子豁然开朗,我好像得到了一种神示,它告诉我,要想战胜哥哥和向阳花,必须要采用一种人不知鬼不觉的手段。我以前那些个做法,只不过是像稻田里的青麻蝈一样,幼稚而可笑,扑嗵一跳,闹得满世界都是声音。我于是又开始想办法,我真是绞尽了脑汁,但没有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来,我暗暗地告诫自己,在没有想出一个自认为是最绝妙最精彩最高级的办法之前,我不再轻举妄动,以免引起哥哥对我的不满,而且也不能达到目的。我的这个办法一旦实施了,就要彻底断了他俩之间的路,要叫他俩连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但又不让别人知道,他俩有苦只能暗暗地吞到肚子里去。这个办法,就像我剖麻蝈时一样,狠狠地一刀子下去,麻蝈就呜呼哀哉了。
  我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便装得非常愉快起来,跟着哥哥去向阳花的家,我毫无怨言,也不再说哥哥了。哥哥如果说,我们去向姐家里玩玩吧?我很大度地说,去吧去吧。连哥哥也觉得不可思议,他用迷惑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又很感激地笑了起来。
  我仍然不进屋子,我不能装得太过分,那样会容易引起他俩的怀疑。我独自站着或蹲着,我暂时忘记了孤独和寂寞,甚至也忘记了可怕的黑夜。我趁着这个机会,在静静地想着那个办法。我的确花了许多的脑筋,但一些办法都被我一一否定了。我坚信那个绝妙无穷的办法总有一天,在某一个时刻从我小小的脑袋里蹦出来。我不太焦急,但我也不能让大脑懒惰,我知道世界上许多空前绝后的想法就是来源于苦思冥想,我从小就听说过牛顿,这个科学家就是在苹果树下苦苦思考的时候,而一个掉下来的苹果就让他茅塞顿开,让他的名字响彻全世界。我认为我的思维是空前的集中而活跃,我全神贯注,我甚至一动不动地望着天上的某一颗星星,希望它突然像流星一样地划过天空,而在那一刹那,我所期待的办法也电光石火般地出现了,我于是一把紧紧地抓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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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哥哥当然不明白我为何变得如此温顺,他总是用小心翼翼的目光扫我一眼,我装得很坦然,所以,他的目光在我脸上碰一下,又飞快地移开了。他没有问过我为什么,我也当然不说我为什么变得如此安然。哥哥便对我加倍地好,我们忙完了剖麻蝈熏麻蝈的工作之后,他便跟我下棋,或者给我津津有味地说起那些武斗的事情,那真是惊心动魄,炮火连天,有许多人就坐在自己的家里,却不料被冷枪打死了。他说他单位有个妹子,真是漂亮极了,还只有十八岁,两条眉毛中间生了一粒绿豆般大的红痣,比演刘三姐的人还要漂亮。哥哥说,那天,她洗了澡,站在窗子边上看街上,没出五分钟,一颗子弹就恰恰打到了她的眉毛中心的那粒红痣,叫都没有叫一声,就落了气,死了还不是死了,找哪个?
  我哥哥说了许多这样的事,有时让我听得毛骨悚然。哥哥说,像矿里这种武斗,小打小闹的,跟他那里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父母有时也来听,听得浑身发抖,母亲又是一连声啧啧啧,说,吓死人了。父亲对哥哥说,你说来也是不幸之中之大幸,要是没有肾结石开刀,人可能也去搞武斗去了,也不晓得保不保得住一条命。哥哥承认说,那也是哦,如果去打仗,断脚断手还是算命大。
  我哥哥再不跟王老工人下棋了,可那个家伙总是想勾引哥哥去他家里,王老工人有矽灰病,出气不赢,我看见他就恼火。因为他找不到其他人下棋,所以他总是不心甘,千方百计地拉拢哥哥。他知道哥哥喜欢喝茶,便不时地给哥哥送来一点粗糙的茶叶,说是老家人带来的,你尝尝。我害怕哥哥又被他拉下水,所以,等到王老工人一走,我就把他的茶叶丢到屋子后面的尿桶里。哥哥并没有说我,他只是笑着,他说,王老工人真是枉费心机,我不会去的。
  我哥哥真的再也没有去过王老工人的家,哥哥从小就迷上了象棋,下棋的瘾很大,有时为了下完一盘棋,连考试都忘到脑后了,曾经挨过父亲不少的打,可是打也打不变,我听母亲说过,棋就是他的命。但我不明白的是,哥哥既然能够为了我不再与王老工人下棋,那为什么不能够割舍与向阳花的来往呢?难道说向阳花的吸引力比象棋的吸引力还大一些吗?下棋可是他从小就上了瘾的啊,他一下决心,喊断就断了,与向阳花的交往才几年呢?虽然他每天与我下,但我的水平毕竟是很臭的,对于他这个高手来说,是没有意思的。我很想与哥哥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但我又担心他会发现我的用意。
  我哥哥现在一定觉得日子很滋润,虽说是偷偷摸摸,但他也很满足了,这从他光泽的脸上也可以看出来,从他的引颈高歌也可以看出来,从他总是盼望太阳下山也可以看出来,从他对我的态度上也可以看出来。他肯定认为自己真正是两者兼顾了,既没有怠慢老弟,又不耽误与向阳花的幽会。我却在心里暗暗发笑,当然这是一种报复即将到来的笑,虽然我仍然还没有想出一条妙计,但我有一种预感,我总有一天会人不知鬼不觉地手起刀落,咔嚓一声,毫不留情地切断哥哥与向阳花的联系,让他俩永远不敢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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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过我很少出门,这是因为我害怕或者说不愿意看见那些歧视的目光,那些目光让我顿时感到一种自卑,一种耻辱,一种伤害。自从哥哥回来之后,我才跟着他间常出出门,买电池,或是帮母亲买油盐之类。哥哥毕竟是大人,也毕竟是从大城市回来的,所以他对矿区里的那些白眼根本不屑一顾,这相应地提高了我的一点自信心。我跟着哥哥每回一出门,他就要对我说,我们说我们的话,你根本就不要理睬那些人,看都不看他,你目不斜视。这个成语,我是平生第一次从哥哥嘴里听到的。
  我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放下包袱开动机器,我已经越来越感觉到那条妙计朝我一步步走来,虽然速度比较缓慢,模样也比较模糊,但它像一团巨大的混沌的东西渐渐朝我滚来,它一边滚动,体积便一边缩小,我便知道,当它有一天终于滚动到我身边时,它就会变成清晰的一张小纸条,上面清楚地写着几个字,那就是我的妙计。
  我有一天趁哥哥睡午觉时,居然鬼使神差出门了,我陡然觉得那一团混沌的东西离我很近很近了,但它似乎不会在我家里与我见面,它要在一个我很少去的地方与我相会。我认为这里面充满了一种神秘感,让我的精神陡然大增,于是,我就不声不响地出门了。我没有戴斗笠,我也没有朝向阳花的家那个方向走,我不怕中午的太阳,也不害怕看见那些歧视的目光,我好像什么也不怕,那天好像有个无形的人在指挥着我,叫我慢慢地朝矿本部走去。奇怪的是,路上没有了行人,矿区也没有人,人们大约都在睡午觉,也许还害怕那火焰一般的太阳。我看见路上升腾起一片片约隐约现的热气,像一绺绺透明的张牙舞爪的白色绸缎,在我的前面晃动。我就是那样一直朝前走。
  我好像被那个无形的人一直牵引着。矿本部离我家大约有三里路,我先沿着一条小路走,然后横过一条铁路,再走一截小路,就来到了柏油马路,离柏油马路五百米左右,就是矿本部大楼。父亲以前就在那里面上班,我去过无数回。路边的那些房子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标语,我居然连一眼也不看它们。我也没有走进那栋办公楼,我绕过了大楼的一侧,来到了位于它后面的食堂里。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进食堂,食堂里空空荡荡的,连一只寻食的狗也没有,只有几只麻雀在地上小跳小跳的,间或清脆地叫一声。我就像一个赶路的人累了一样,一声不响地贴着墙脚坐了下来。食堂里的四周墙壁上,也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我无事可做,而且有点无聊,便顺着墙壁看那些标语。我发现其中有许多的标语是出自于一个人的手笔,那字写得很好看,比我读书时的那个张老师还要写得好一些。其中有一幅标语吸引了我的眼睛,因为上面有向阳花三个字。那幅标语写的是;革命矿工也是向阳花。于是,就在这时,我盼望已久的东西突然像电光石火一般地在我的脑袋里闪耀起来,我突然非常激动,我简直像一只猎狗一样,嗅到了我很久以来所需要的东西。
  我的眼睛迅速地在那些标语上一一扫视,简直有些饥不择食的味道,于是,我在另一面墙壁上看到了这样一幅标语;把破鞋李玉秀揪出来!我的眼睛顿时一亮,我兴奋得差点叫了起来,我的脑子里非常迅速地把两样东西衔接了起来。我几乎是跳了起来的,我朝窗外看看,只有毒辣的太阳烤灼着大地,仍然没有一个人走动,整个世界好像就是我一个人。 我于是立即在焦干的水沟里捡到了一块碎玻璃,然后把那幅标语上的向阳花三个字小心地剔了下来,又把另一幅标语的前后三个字也剔了下来,仅仅把李玉秀留在了墙壁上。我当时的动作十分地神速,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手脚是这样的利索,而且有条不紊。我在地上找来了一大团饭粒,然后把向阳花三个字工工整整地贴了上去。凑巧的是,这两幅标语是出自于一个人之手,所以我把它们镶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来。连纸居然也是一样,黄色纸。
  我高兴得像一只骡子,我担心有人出现,急忙小心翼翼地把标语叠好,叠成一小块,放进背心里,拍了拍,然后飞快地溜出了食堂。我曾经梦寐以求的妙计终于在今天得以到手,它来得这么缓慢,又是这么容易。我的心情不亚于那个外国佬牛顿,苹果落地不也是很容易的事吗?我也唱起歌来,像哥哥那样,唱了一首又一首,我看见我的歌声融化到那透明的绸缎里了,在空中飘荡。我一直唱到离家里只有百米左右,才歇了下来,才把激动和兴奋一一收藏起来,我要在哥哥面前做得滴水不漏,不能让他有丝毫的察觉。哥哥还没有醒来,鼾声如雷,他梦中一定梦到自己在向阳花的家里吧?他还一定梦到了他的弟弟孤零零地坐在东厢屋里吧?或是梦到了他的弟弟站在屋子外面,黑暗深深地包围着他吧?15我哥哥绝然不知我的秘密,我把那幅标语暂时藏在一个纸箱子里,而那个纸箱子是我用来装废书的,我觉得这是最安全不过;的了。那天晚上,我并没有行动,我仍然孤单地站在向阳花的家外面,我像一个稳操胜券的将军,冷笑而大度地看着窗口的那盏灯光,让他俩再玩一玩吧,这是最后的晚餐了,我也不催促哥哥。我在想,向阳花今晚上还是笑,明晚上就要叫她哭泣了。我的杀手锏一旦施展出来,哥哥就会一直跟我在一起了,心无旁骛了。我那天夜里的确是一直冷笑着的,我觉得这种冷笑很有快感。
  我哥哥丝毫也没有觉察到事态的突变马上就要来临,他从向阳花家里出来之后,一如往常那样带着我捉麻蝈。他边走边捉边说,我一定要捉到那只大油麻蝈。他说得很有信心,简直是斩钉截铁。但是那晚上,我们还是失败了,当哥哥轻轻地走到离它只有五米远的时候,老特务便悄悄地溜下水了。 我哥哥这回并没有立即走开,他低着头想了想,然后,老弟,不对,我是说我们以前的做法不对,你想啊,这只大油麻蝈根本不像其它的麻蝈,见了手电光也不走,可是它呢?一看见手电光就溜走了,我看是这样,哥哥说,从明晚开始,我们一走到这条塘基上,就要把手电光熄灭。我说,那你怎能看见它呢?哥哥说,它不是老呆在那个地方吗?那我只有摸着黑悄悄地走近它,然后突然打开手电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去。
  我哥哥说罢,便从大油麻蝈蹲着的那位置开始用脚丈量,他尽量出脚匀称,一步,一步,然后走到塘基的尽头,一共是十二步。哥哥不放心,于是又走了一次,还是十二步。他说,老弟,记着,十二步。哥哥说,老子不捉住它,那就是出鬼了。我相信哥哥的步子是准确的,他的这个策略应当说是对头的。 我哥哥在第二天,总是告诫我要记住十二步。我说我已经烂熟于心了。哥哥激动地说,那今晚上就看我的了。他摩拳擦掌,他在家里不停地练习着那十二步,他的脚步声轻得已经不能再轻,我尖着耳朵仔细听,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哥哥不放心,又叫母亲在一边听,然后问我们,可不可以了?我点点头,说可以了。母亲也说,针尖大的声音也听不见,像一个练过轻功的,说得哥哥咧开嘴巴笑起来,说,我要是练了轻功,那就好了。
  我哥哥那天给我的感觉也是胜券在握,他午觉睡得很不错,嘴角流着口水。我却在暗暗地策划今晚的行动,我和哥哥总是在天大黑之后才出去,那么我想,从天灰黑到天大黑,在这中间,有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是我行动的最佳时机。于是,我看见天接近灰黑时,便悄悄地把那幅标语藏到背心里,又偷偷地拿了一坨饭,溜出来了,谁也没有发现我。更巧的是,父亲那天晚饭时也回来了,吃罢饭,哥哥便与父亲扯谈,哥哥总是劝父亲不要轻易承认什么错误,哪怕。是挨打也决不要承认,哥哥说,一旦承认,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反悔也来不及了。父亲被打得要死,他说那些人的手段真是毒辣,拿柞木棍子打,痛得喊娘喊爷。说着,父亲掀起衣服,身上的伤痕纵横交错,像一堆紫色的蚯蚓在身上乱爬。我心里很难过,父亲本来是一个很强壮的男人,这被人一斗一关一打,人就变得枯瘦如柴,我恨那些人,但我对他们又无可奈何。父亲说,有几个跟他关在一起的人,肋骨都被打断了。他俩谈得激愤而又悲伤,我听一听,于是趁机跑了出来。
  我哥哥压根也没有想到我这时已经飞快地在田埂上奔跑了。天色像被一层淡黑色的薄纱轻轻地罩住了,天边只有一丝桔红色的晚霞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没有一秒钟,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田埂,在我的脚下无声地滑走了,我太熟悉它们了,哪里有一个弯,哪里有一处田坝口,哪里有一堆泥,我心中都有数。我不会像上次那样跌进田里了,那幅标语贴着我的胸部,不断地磨擦着,弄得我痒痒的,好像就要从我的胸部跳出来。我不时地望一眼向阳花家的那个方向,我希望她这时不要在家,或者在家里睡觉。她在很久的时间里夺走了我的哥哥,那么在这关键的时候,她应该为我创造一个良好的机会。 我哥哥肯定还在与父亲谈论承认不承认的事情,我知道哥哥带回来丁一些上好的三七,他一定在用三七磨米酒,然后帮父亲揉伤。也许是老天助我,一路上只碰到一个人,那是一个农民,像有什么急事,匆匆地走着,连看也没有看我一眼。我直抵向阳花的家,她家里没有灯光,这真是大好良机,我动作飞快地把标语严严实实地贴在她家的大门上,然后便飞身返回,像无事一样走进了家里。
  我哥哥果真在帮父亲揉伤,屋子里散发出一种淡淡的三七味,父亲不断地说轻点轻点,太痛了。哥哥便又放轻手脚。他见我进来,便说,老弟,等一下再去吧,我很快就揉完了。我点点头,进灶屋喝了杯凉茶,我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了。
  我哥哥叫我走时,已经快九点了,比平时慢了半个小时。
  我哥哥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如果马路上有人走过,他便和我故意慢慢地走,像是在散步,让人不会怀疑。那天晚上,我也不知为什么,向阳花的家里没有灯光,哥哥说,不可能啊,她应该在家的呀。他有点不死心,便要我站着等他一下,说他过去看看。哥哥是摸着黑走去的,他以前都是这样一直走到向阳花的家门前,然后敲门,然后向阳花开门。这次哥哥轻轻地敲了门没有,我没有听见,因为我隔他有一段距离,但我的的确确看见手电筒亮了一下,然后迅速地熄灭了。不一会,哥哥便急促地跑了过来,拉着我说,快走!快走!
  我哥哥拼命地往那一片稻田里走,有几次居然跌到田里去了。我跟在后面跑,我知道我的计策成功了。哥哥跑了好远,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惊恐万状。我故意问,出什么事了?哥哥连连说,出事了,出事了,她门口贴了标语。我说,什么标语?哥哥说,把破鞋向阳花揪出来。我说,你不把它撕掉?哥哥说,我哪里敢?万一查出来了怎么办?我说,向姐难道也不敢?哥哥说,蠢宝,她更加不敢。我装聋卖傻,说是不是人家发现了?哥哥说,肯定是。又说,她肯定被人抓走了。我说,那会不会来抓你呢?哥哥说,那难说。
  我哥哥那天对我说,老弟,今晚上我没有心思捉麻蝈了,你就陪我坐坐好吗?我说好。我们于是就来到了铁路上,坐在铁路旁边。哥哥不停地抽烟,叹息,丝毫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今晚上虽然没有捉麻蝈了,但我也格外感到高兴,因为从今晚开始,我敢肯定,哥哥就属于我的了,他再也不会三心二意了,他再也不敢去向阳花那里了。铁路脚下的那片田野里,晚禾开始扬花了,在白天,那碎碎的花穗,像无数只细小的蝴蝶停留在禾尖上,微微振翅,那是一幅多么壮观的景象。现在我虽然看不见它们,但我只要侧耳一听,就能够听见一片细微的振翅的声音,我感到那些细小的蝴蝶在慢慢地长大了。那晚上,我们就一直那样坐着,我知道哥哥不敢回家太早,他肯定是担心有人来抓他。起码有一点多钟了,哥哥才说回家。他要我先回家看看,是否来了人在等着,他说他不得不做两手准备,一旦家里来过人,他就不准备回家了,要我把他的衣服和钱悄悄地拿来,然后他直接回单位。我于是就照哥哥说的先进屋,家里没有外人,父亲已经走了,母亲还没有睡,她在等着我们回来,我说今晚上家里来过什么人没有,母亲说,没有。因为那时抄家是经常的,我这话问得不怎么突兀。于是,我再叫哥哥进来。16我就用这条妙计战胜了哥哥和向阳花,哥哥再也没敢去她家了,也不叫我去她家看看,但哥哥很感激向阳花,他说,没有人来抓我,肯定是你向姐保护了我,她不说,人家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我说,哥哥,你以后就不要再去了,不要再惹麻烦了。哥哥说,不会去了。哥哥说话算数,连捉麻蝈也不去那个方向了,我们离电厂那边远远的,我们一心一意地捉麻蝈。但哥哥也就是从那晚上开始,有了一个怪毛病,那就是每次回家时,远远地,他总是担心地说,家里不会有人来吧?我说,不会来的。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如果有人来,那不早来了?还等到今天?哥哥想想说,也是,又说,不过,万一你向姐哪天顶不住了,把我供了出来,那岂不完了?我说,向姐顶得住的,刘胡兰才十五岁都顶得住,向姐这么大了,哪里能顶不住呢?哥哥说,也是,你向姐二十二了。
  我对哥哥说,那只大油麻蝈还捉不捉?哥哥仿佛这才记起,说,怎么不捉?我一定要把它捉到手。于是,我们那晚上就朝那口水塘走去。快到水塘时,哥哥问,是十二步吧?我说没错。哥哥叫我站着不动,他一走上塘基,便熄灭手电光,退出鞋子,赤着脚,然后轻轻地朝老油麻蝈那个位置摸去。那真是一个漫长而又紧张刺激的时刻,我的心脏差点快要跳了出来,我在心里不断地说,哥哥,轻点轻点再轻点,一定要把它抓住。哥哥的身影渐渐地离我而去,我不知哥哥此刻是否走神,是否还在想着向阳花的事,万一分散了注意力,那么要捉老油麻蝈也就无望。就在那一刻,黑暗之中突然手电光亮起,同时只听见哥哥重重地嗨了一声,身子一下子扑倒在地,他接着激动地大叫,抓到了老弟!抓到了老弟!
  我第二天清早就起来了,哥哥也起了床,他叫母亲借了一把秤来,便称了称那只老麻蝈,一称,你猜有多重?九两五!我们全都叫了起来,邻居们也惊讶不已,纷纷问我们是在哪里捉到的,并且要我们详尽地说说捕捉的过程。他们都围着我,连父母也过来了,哥哥这回不再是坐在屋檐下抽烟了,也站在了人群里。哥哥对我说,动作要快呀。我说,我晓得。
  我剖过这么多的麻蝈了,也没有像今天剖这只麻蝈压力大,我不知我那一套漂亮而利索的技术今天能不能够发挥好,我的确没有把握,我觉得身上有点发抖。
  我特意把那把菜刀在磨石上磨了一阵,菜刀的锋口显出一道寒光,我像个老练的屠夫似的,伸出一只大拇指在刀锋上试了试,又换了一把斧头,我对哥哥说,你到时就用斧头重重地敲刀背。哥哥嗯了一声,便蹲了下来,抓起了那把斧头。我解开布袋子,双手伸进口袋,把老油麻蝈死死地抓紧,它好像经过一夜的挣扎,力气已经用尽了,一副很老实的样子。但我不敢放松警惕,一把将它揿在木板上,一手操刀,重重地朝它的头部一切,这时它突然发威了,四肢乱弹,尤其是一双后肢,拼命地乱抓,似乎要把木板抓破。围观的人呀地一声啊起来,纷纷惊叹道,真是厉害呀。我拿刀的手这时死死地按住它的脑袋,一手便按程序剥它的皮,可是那皮却像牛皮一样,怎么也剥不下来,而且相当的滑溜,像涂了一层油似的。哥哥说,加点劲。我咬紧牙关,一次又一次地抠,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刀下的老油麻蝈也似乎在跟我做殊死的搏斗,硬是不让我把它的皮剥下来。
  我有点力不从心了,我求援似地快速望了哥哥一眼,哥哥明白了我的意思,说,你抠住它的皮,我来帮你。我于是又重新抠住,这时,哥哥拉着我的手,用力地往后一拖,嚓——只听见一声皮肤剥离的响声,老油麻蝈顿时显出了一身壮硕的白色身子,人群里又发出一声惊呼。哥哥接着扬起那只握着斧头的手,用力哨地一声,砸在刀背上,它的脑袋断了,一股鲜血一飚,就喷了出来,在阳光下红得令人可怕,人们不由地朝后面退了几步。再一看,鲜血像一个巨大的红色问号,极其醒目地印在了地上。人们默默无声地惊慌地望着。那只脑袋落在了一边,可是,我看见那两只眼睛仍然鼓鼓地瞪着,喷射出两道仇恨的目光,它谁也不看,就是一动不动地瞪着我,我浑身不由地微微颤栗起来。
  姜贻斌,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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