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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2期

暗害

作者:姜贻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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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我哥哥从那个著名的战火纷飞的武斗城市回来时,身上已经留下了一条足有一尺长的刀疤,他把衣服翻开给我看,我吓了一大跳,那个刀疤像一条又粗又红的巨大的蚯蚓紧紧地粘在他的腰背上,光滑而醒目。不过这个刀疤不是因为武斗所致,是他患了肾结石,被医生开了一刀。哥哥说,你摸摸看。我连忙把手缩在屁股后面,惊慌地说,我不敢。
  我哥哥如果不是患了肾结石,他极有可能在炮火隆隆的武斗中送了命,他说光是他一个单位的工友,就死了不少,有些是被冷枪击中的。他没有参加过武斗,他因为父亲的问题一直情绪消沉,是一个典型的逍遥派。但就在一方造反派准备接受他上战场时,哥哥的腰背痛得在床上打滚,于是立即被送进了医院。
  我哥哥的刀口愈合之后,父亲立即叫他回来,他担心没长眼睛的子弹说不定哪一天飞进哥哥的身体里。父亲虽然身陷囹圄,但他仍然关心千里之外的哥哥,他在信中写道,人家搞武斗就让人家搞去,你给我回家。
  我哥哥便回来了,我当然是最高兴的一个,因为当时我的情况跟身陷囹圄差不了多少,我没有书读了,我的那些伙伴们也不再跟我玩耍了,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我,我甚至不敢随意地出去,因为我害怕看见那些歧视的目光。所以,我基本上就呆在狭窄的家里,每天无聊地望着窗外那一片狗尾巴草,你说这跟我父亲关在牛棚里有多大的区别?母亲跟我也没有什么话说,她每天除了做家务,就是拿着一些破破烂烂的衣服补来补去,默默地流泪。我即使是万不得已出去一趟,也像母亲一样,不管是否下雨,戴一顶斗笠,低低地遮盖住眼睛和脸部,像小偷一样匆忙走过。哥哥回来了,自然会使我沉闷而孤独的生活有了一个极大的改观。
  我哥哥是一个象棋高手,像往年一样,他一回来便端着一只老大的搪瓷茶缸,钻进了隔壁王老工人的家,两人下得昏天黑地,连吃饭也要母亲喊上至少八次,晚上睡觉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侯回来的,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失望。我原想哥哥回来使我至少有了一个伴,可是他一回家便丢开了我。开始三天,我并没有说他,我只是更加忧郁地坐在家里,我没想到哥哥似乎忘记了我,他好像还以为我在读书,像以前那样清早出去傍晚回来。第四天,我实在憋不住了,突然像发疯了一样,气冲冲地跑到王老工人家里,二话不说,愤怒地伸出手,在那个大棋盘上一扫,那些脏兮兮的棋子便哗啦啦地在地上四处惊惶失措地滚动。哥哥和王老工人被我的举动惊呆了,还没有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我又往门外一冲,跑回了家。
  我哥哥跟着回来了,脸色很难看,他对我吼道,你搞什么鬼?我不出三脚棋就要叫他死,可是你……
  我哥哥没有接着往下说了,他突然怔怔地看着我,两只眼睛发出一片惊讶。此时,我已泪流满面。我在冲出王老工人的家时,一肚子憋了多日的泪水就止不住唰唰地涌了出来。我没有看他,我望着窗外,夏日的阳光强烈地照耀在我的脸上,泪水像金子般地闪耀着。我哥哥肯定被我的泪水深深地震撼了,他不再发火,坐在一边默默地抽烟,半天才若有所思轻轻地哦了一声,小声地说,老弟,是哥哥不好,哥哥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下棋了,好不好?不过,我们做些什么事才好呢?
  我哥哥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没多久,便一拍脑壳,说,有啦!老弟,白天呢,我教你下棋,我们夜里去捉麻蝈(湖南方言,指青蛙)好不好?这也是他小时侯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我揩了揩泪水,点点头,微微地笑了起来。
  我哥哥马上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个陈旧的手电筒,又找出一只粗布袋子,然后喊我一起去买电油。
  
  02
  
  我就是从那晚上开始,生活中才有了一点乐趣。白天,哥哥教我下象棋,我实在对象棋没有兴趣,也没有悟性,但我愿意这样,至少有哥哥陪伴着我,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孤独了,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狗尾巴草。哥哥不厌其烦地教我,马走日象飞田卒子不走回头路。他说下象棋跟捉麻蝈一样,也是其乐无穷。他还不露声色地让我赢棋,使我的自信心一点一点地增长。我如果无意中动了一脚好棋,哥哥就要叫一声妙着,说,老弟啊,你现在快成了我的师傅了,你蛮厉害哩。我就学着哥哥把棋放在手里一敲一敲,嘿嘿嘿,得意地笑起来。白天的时光于是就飞快地过去了,虽然还是呆在家里,我居然没有一点以前那种身陷囹圄的感觉了,那种感觉消失得如此之快,像天上的流星一样。天一黑,我便和哥哥一起出门了,朝那黑茫茫一片的田野走去。夏季的夜里虽然还弥漫着热浪,但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和舒展,我不再像在白天出门时躲躲闪闪地担心那许多歧视的目光,陡然发现黑夜对我是多么的公平。
  我拿着布袋子,跟在哥哥的后面。他握着手电筒在前面走着,一道莹色的光芒刺破了夜那无边无际的身体。为了捕捉的需要,我和哥哥只穿了一双破烂的鞋子,一是提防蛇,二呢,一旦发现田埂上有了麻蝈,哥哥便双脚退出鞋子,赤着脚轻轻地朝麻蝈走去,尽量不弄出声响,然后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猛地一下朝麻蝈罩去。在暑气尚未退尽的夜晚,田野里发出的一阵阵的稻香显得脱凡超俗,有一种高傲的品质。那些麻蝈白天躲藏在密密麻麻的稻田里,一定是透不过气来了,一到夜里,也便像人一样出来歇凉。它们半眯着眼睛,静静地蹲在田埂上。见我们来了,有的一跳就跳进了浓密的稻田里,那一定是老奸巨猾的大麻蝈。也有懵懵懂懂的,一点也不知世事似的,当哥哥的手电光射向它们时,它们居然还鼓着好奇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直到哥哥的大手罩住它们时,才知道一切都晚了。
  我手中的袋子越来越沉,那些被装进袋子的麻蝈不停地在里面做着徒劳的挣扎。我和哥哥小心而又紧张,生怕惊动那些歇凉的麻蝈,同时也有点提心吊胆,害怕那些出没无常的毒蛇袭击。第一晚,我们就大大的有了收获,不但抓了四斤麻蝈,还抓了一只团鱼。这只团鱼也是活该让我们抓住的,它先是伏在田埂上,和一条花蛇呆在一起。我和哥哥既高兴又害怕,既想立即动手,又怕蛇咬,动手迟了又担心团鱼会跑掉。因为一般来说,团鱼在田埂上歇凉是很难碰上的,这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大的收获。哥哥用手电光一直照着它们,左右为难,照了一会,那条花蛇居然不声不响地溜走了,团鱼却不走,仍然半眯着眼睛。为了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哥哥脱下了背心,慢慢地走了过去,然后一弯腰,那背心像一张大网一样猛地一下罩了下去。哥哥兴奋地大叫,抓住了抓住了!
  我和哥哥那晚便高兴地往家里走,夜色很黑,惟有电厂那边灯火辉煌,照亮了半边天。我和哥哥一边走着一边兴奋地说着话。忽然,哥哥不说话了,也站着不走了,眼睛呆呆地望着电厂那边,像是在欣赏那边的夜景。我提醒他说,那有什么看的?快走吧。可是哥哥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仍然静静地看着。我心里很是纳闷,哥哥这是怎么啦?
  我知道哥哥原来在电厂工作,后来才调到柳州铁路局的,他是不是很留恋曾经生活过的电厂?是不是想起了那些伙伴?也许是吧。虽然我心里涌上一团疑惑,但我不再催促他了,让他久久地望着电厂那边。
  
  03
  
  我哥哥真是不错,有一种非凡的抑制力,从第二天开始,他再也不去王老工人家下象棋了,他像一个金盆洗手的赌徒,表现好极了。王老工人则像个特务似的站在门口向哥哥招了几回手,哥哥只是摇摇头,王老工人于是朝我射来一股含着恨意的目光,他当然会把造成他孤寂的责任怪罪于我。他孤家寡人,没有崽女,老婆早就去世了,自己也退休了,每天闲在家里。我不理睬他,因为这是我的哥哥,我有权利这样做。我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就坐在地坪里,摆着一块木板,手里拿着菜刀,饶有兴味地剖麻蝈,那些麻蝈从我的刀子下面飞快地升天了,一只只白白嫩嫩的带着鲜血被我丢进了脸盆里。我很乐意充当屠宰的角色,因为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孤独而空虚地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我觉得哥哥这样的安排,使我顿时快乐而充实起来,我想这样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哥哥说他要在家里休养一年,我对他说,不行,你要在家呆上五年八年。哥哥便笑起来,说,你真是一条蠢卵,哪有这样的好事?不过,只要有工资,我倒是非常乐意。
  我哥哥每天上午在我剖麻蝈时,便坐在屋檐下,抽着烟,翘着二郎腿,脸上也同样充满着许多的得意,因为那是我们昨晚的收获。他此时像一个勤劳的农民,站在田埂上,望着那一片金色的只待收获的田野,心里乐滋滋的。我那天趁着哥哥去厕所的时机,把昨晚的那一团疑惑翻给了母亲听,母亲听罢笑了起来,低声地告诉我,你不晓得吧?你哥哥以前在电厂谈了一个对象,姓向,后来又吹了。为什么呢?我问。可能是妹子的家里嫌我们家成分高了,母亲说,听你哥哥说,她跟你哥哥分手时,哭得不得了。我听罢,长长地哦了一声。我很感谢母亲,一下子就把我的疑惑解开了。
  我哥哥动手用铁丝做了一个圆圆的网,像一个簸箕,然后搬来几个废砖头,在屋檐下垒起了一个灶,再把铁丝网摆上去。他带我上山捡来许多脱落的松叶,用它来熏麻蝈。哥哥说,用松叶熏麻蝈是最好吃的,很香。哥哥的计划性很强,他说每天都捉麻蝈,一时哪能吃得完呢?把它熏干了,好留着冬天和春天吃。
  我哥哥只在家里跟我下棋了,夜晚去捉麻蝈,母亲于是也很高兴,一是不必三番五次地去王老工人家里叫他吃饭了,二是省了许多的菜钱,还改善了生活。母亲很聪明,对于麻蝈,她有几种做法。或者,用新鲜的麻蝈加上猪油和斫辣椒一起蒸出来,那味道真是美妙无穷。或者,用新鲜麻蝈煮丝瓜,那汤又鲜又甜。哥哥还发明了一种新的吃法,他先将剖了的麻蝈涂点盐,用纸包起来,外面再用稀泥巴糊成一个球形,然后放进灶火里烧,等到泥巴烧干了,便拿出来,让它冷一冷,一掰开,天啦,阵阵香气扑鼻。这种吃法,具有一种强烈的野性,很是刺激。我家里有一段时间每天都在讨论哪种吃法,使我那个每星期才能回家一趟的父亲也颇为高兴,他关在牛棚里肚子里显然没有了油水,所以吃起来像土匪一样,一筷子接着一筷子,连骨头也咯嘣咯嘣地嚼碎吞了,边吃边说,好吃好吃。吃出一脸的汗水和笑容,好像已经忘记了挨批斗的痛苦和坐牛棚的煎熬。
  
  04
  
  我从那天开始,每天盼望着天黑,可惜哥哥的态度没有几天便改变了。我记得是第五天吧,我们夜里捉麻蝈经过通往电厂的那条马路,那马路灰尘仆仆,尤其是运煤的汽车一过,便腾起漫天的黑灰。晚上则要好些,汽车白天累了,便休息了,但我们仍然能感觉到脚下是软绵绵的,像踩在一层棉花上面。哥哥为了节约电油,亮一下,又熄灭一下。但他总是要转过脑壳看电厂,我现在不觉得奇怪了,我只是偷偷地想发笑。马路上很安静,没有行人。但没多久,我们的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哥哥有意无意地用手电光朝那人的背上一晃,突然就急促地追赶上去,轻轻地喊了一声,向阳花。那声音很激动。
  我听见了那个女人惊讶地一声,然后警惕地问哥哥,那是谁?我老弟,哥哥说。接着,我又听见向阳花轻轻的哭泣声。哥哥说,快莫哭了。又大叹,一晃就是三年了。向阳花抽泣着说,我去年结婚了,男人在云南,公公婆婆也死了,他是独子。哥哥问,你屋住哪里?向阳花说,就在前面不远。
  我到此时也不知道向阳花长得什么样子,但声音是好听的,即使是哭,也是动人的。她的哭声和说话声,让夜色有了一种微微的震颤。我想天下就是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早不碰上迟不碰上,偏偏在晚上碰上了。想着他俩三年后的见面,我也有一种激动。我跟在后面,尖着耳朵四下里听听,是否有别人的脚步声。向阳花便带着我们走了大约三十米,便到了她的家。
  我跟随他俩进了屋子,向阳花朝我笑了笑,我这才看清楚了这个女人,她取下头上那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帽子,便露出一头自然的淡棕色卷发。她脸色好,白里透红,穿着一件碎花短袖衣,胳膊上的皮肤也很白,真是一个长得很乖态的女人。她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好看,眼里含着泪水,黑色的眼珠便像是两粒泡在水里的葡萄。向阳花从柜子里端来炒黄豆子、红薯片、糖粒子,一小碟一小碟的,叫我吃。哥哥说,还不快喊向姐?我便喊丁一声。哥哥喝了杯茶,然后对我说,老弟你坐一下,我跟向姐说点事,然后就进了西厢屋,并且把门闩了。我不明白说点事为什么还要闩门。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的是,向阳花本来是叫我坐在中间堂屋的,不一会儿,又特别叫我坐到东厢屋。
  我一个人坐在东厢屋,一边放肆地吃着东西,一边打量着这屋子。这是一栋标准的农舍,土砖墙,面积很大,因为家具少,屋里便显得很空洞,也很阴凉。装麻蝈的布袋子就放在墙角,麻蝈在里面不停地动弹着,今晚的收获并不大,大约只有一斤多,我和哥哥本来是想去另一片稻田里捉的,没想到居然遇见了向阳花。他俩说有事那就让他俩说说吧,我就权当在这里休息休息。可是令人讨厌的是,他俩很久也没有出来,有什么事要说这样久呢?我有点不耐烦了,便想去催催哥哥,提醒他今晚我们还要去捉麻蝈,不要把正事给忘记了。我悄悄地走到堂屋,就听见哥哥和向阳花像是在打架,叽叽哼哼的,像是说些什么话,但又非常模糊。怎么说呢?反正那声音不像是在谈事情,我便有点焦急了,万一他俩打了起来,或者说打伤了人,那如何是好?我急忙跑过去,拼命地擂着门,大喊,哥哥,你们别打了——我一喊,里面的那些声音陡然地消失了,我没有走开,等了一会,门开了一条缝,哥哥伸出半个脸,呼呼地喘着气,很不耐烦地说,你擂什么门?我嗓子里有点哭音地说,你们打什么架?哥哥说,我们哪里打架了?向姐的肚子突然痛死了,我在帮她揉揉。我说,那好了没有?哥哥说,那还要一阵子,你再等等吧。说罢又把门关上了。
  我只好无奈地回到东厢屋,望着桌子上那些东西,我一点也不想吃丁,我只想哥哥快点出来,带我一起去捉麻蝈。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高高地吊着一盏沾满了灰尘的昏黄的电灯,蚊子嗡嗡地叫着,无所顾忌地在我的胳膊上腿上撞来撞去,冷不防就叮上一口,我不时地伸手打着那些讨厌的家伙。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印在土黄色的墙壁上,十分巨大,像一个怪物似的,我被自己的影子弄得有点害怕。西厢屋没有声音了,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寂静起来,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无端地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虽然哥哥和向阳花就在西厢屋,但我却觉得他俩离我有十万八千里,这是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的世界。墙壁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像,他老人家微微地笑着,可是他不能跟我说话。布袋子里的麻蝈偶尔呱呱地叫几声,显得凄静而悲凉。
  我这时实在憋不住了,一声大喊,哥哥——
  
  05
  
  我哥哥终于出来了,他好像很兴奋,也很疲倦,他说老弟今晚就回家吧。我说,怎么就不捉了?还不多呀。哥哥说,世界上的麻蝈这么多,捉不完的。又D丁嘱我,不要把碰到向阳花的事说给父母听。我问向阳花的肚子痛好了没有?哥哥说,好了。他说这两个字时说得非常自信。又说,他这一手是住院时跟医生学的。我那晚上有点不高兴,因为那天晚上是捉得最少的一回。
  我哥哥就是从这天起,开始有点魂不守舍了,上午还是很耐心地看我剖麻蝈,或者熏麻蝈,然后与我下棋。可是一到下午四五点钟,哥哥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不时地看着窗外,说,太阳怎么还不下山呢?我便笑他,哥哥你跟我一样了吧?盼望着早点天黑吧?哥哥说,是呀,天早点黑,我们就早点出去。可是夏天的太阳就像是跟我们做对似的,老是赖在天空上不肯下去,金光灿灿,像一枚巨大的金币牢牢地贴在天上,夜色哪里还敢趁早弥漫开来?
  我哥哥那副焦急的样子我最喜欢看了,打着赤膊,穿着一条蓝色的短球裤,然后大声唱歌,这大约是他想用歌声赶快打发掉时间吧?哥哥回家这么些天,也没有见他唱过歌,这忽然就昂昂昂地唱起来了。唱完一首,就看天色,不满地嘀咕道,你看这鬼天,还有这么亮!于是,又唱。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哥哥马上拿起手电筒,说,老弟,走。
  我哥哥于是带着我行走在弯曲而狭窄的田埂上,但是,我发现哥哥有点不对头,似乎在走神,平时明明可以捉到的麻蝈,他却不小心让它逃跑了,因而捕获率极低。我在后面埋怨说,哥哥你怎么搞的?哥哥解释说,手气不好哩。我说,我们捉了这么多天,你一直手气好呀。哥哥说,手气是说不清楚的,比如我跟你下棋,有时明明下得赢的,手气不好,就眼睁睁地输了。我哥哥带着我捉了不到两个钟头的麻蝈,便对我说,到向姐家里玩去。我不肯,说,那有什么玩的?我坐在她家里像个蠢宝样的,再说你昨晚不是去了么?哥哥便求我,去玩玩吧,玩一下,我们再来捉麻蝈。我说,那你不要像昨晚上就直接回家了。保证不会,哥哥说。我哥哥去向阳花家里是十分谨慎的,他要确定四周的确没有人走动了,才小心翼翼拐下马路,我觉得我们像贼一样。我说,哥哥,我们有点像贼。哥哥说,莫说蠢话。向阳花家的灯光在夜色中,像一只妖媚的狐狸眼睛,不停地眨着,强烈地诱惑着哥哥。走到向阳花门前,哥哥便用他那钳工的手轻轻地敲门。老实说,向阳花对我是很不错的,一进门就要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又叫我坐到东厢屋里,桌子上早就摆了四个小碟子,今晚又多了一种冬瓜糖。向阳花把我安顿好了之后,又和我哥哥去了西厢屋。哥哥离开时对我说,老弟你等一下,我跟向姐说说话。
  我哥哥有点急不可耐地走开之后,我听见那扇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我不明白的是,他俩到底说些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说的?况且我又不是外人。也不知为什么,我像昨晚一样,一旦坐在向阳花的家里,那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又浓浓地涌了上来,那边屋里再也没有昨晚上发出的那种声音,但我仍然像是孤身一人,坐在无边无际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我不愿意这样静静地呆在灯光下,这样的呆着,又让我似乎回到了哥哥没回家时的那种日子,我害怕那种日子回潮,我宁愿和哥哥在夜色里的田基上不停地走着,哪怕时常有毒蛇出没,因为那会不断地给予我刺激,给予我收获,更重要的是让我感到充实。
  我哥哥和向阳花大约在二十分钟之后出来了,向阳花跟昨晚一样,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她的脸色红秧秧的,像是涂了胭脂,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不敢正视我,躲躲闪闪的。但她对我很热情,惊讶地问我,你怎么不吃东西?是的,我没有再吃那些东西,我已经意识到那只不过是一些安慰我的诱饵而已,它具有极大的欺骗性。其实,向阳花并不知道,从现在开始,我已经非常对她不满了,岂止不满,应当说对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恨意。由于她的出现,哥哥已经不像开始那样尽心尽力地带着我愉快地捉麻蝈了,我们的愉快不断地被干扰和中断。严重一点地说,是她把哥哥从我的身边无情地夺走了,使哥哥即使跟我在一起,也是心不在焉。但我表面上并不流露出来,我也不跟哥哥说。
  我哥哥真是辛苦,他要心挂两头,这边要挂着我,那边要挂着向阳花,就像是一个肩负重担的农民。这恰恰是我不允许的,我不允许我哥哥的肩膀上挑着两个人。哥哥是我的哥哥,而不是向阳花的哥哥。我既然能够成功地把哥哥从王老工人身边拉回来,那我也有把握将哥哥从向阳花的身边拉回来。我于是开始采取了一点点小小的措施,每天夜里我一旦发现哥哥朝电厂这边走,我就不答应,站着不走,我说,每天往那边去捉麻蝈,你难道就没发现那边的麻蝈已经不多了吗?哥哥说,麻蝈又不是像我们人一样,老是住在一个地方,它们是四海为家的。我生气地说,你要去就去,反正我是不去了,我不喜欢坐在她家里。说着,我伤心地哭了起来。哥哥慌了,说,老弟你哭什么?他想了想,说,那就这样,你既然不愿意坐在她家里,你就在外面等等好吗?他又说,老弟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你也会明白的,何况我跟你向姐已经有三年没有见面了,有很多的话要说。他如此固执,我又一次妥协了。
  我哥哥这次进屋之后,向阳花便出来叫我,拉着我的手要我进屋。我不肯,也不做声。她站了站说,你既然不愿意进屋,那就吃点东西。她把一捧豆子红薯片之类的塞进我手里,然后进去了。我孤单地呆在黑暗之中,突然,我感觉到这原本我最喜欢的夜晚,一旦没有了哥哥在我的身边,就有了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四面的黑暗一层一层地压迫着我,包围着我,居然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没有吃向阳花送来的那些东西,她就是想拿这些东西来拉拢我,可是这些东西填补不了我心中的孤独。我不要这些平时闻起来吃起来喷喷香的东西,我只要我的哥哥,我要哥哥一步也不离开我。我双手一撒,气愤地把它们全部丢在了地上,它们落地时,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轻盈而短促。我想我不能再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了。
  
  06
  
  我第二天剖完麻蝈之后,趁母亲不在家,我便向哥哥摊牌,我说,哥哥,你如果今晚上还要去向阳花那里,我就要告诉她厂里。哥哥吃惊地说,老弟,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难道不晓得,如果这事让别人知道了,是要挨斗的。挨斗就挨斗,我愤愤地说,你如果不去,不就没事了?哥哥叹息地说,你还太小,许多事不懂。哥哥为了冲淡我们兄弟之间这种紧张的气氛,便说,没有电油了,我们买电油去。
  我和哥哥在一起,即使是白天外出,我心里也多了一点底气,不再在乎那些歧视的目光,也不再戴上一顶斗笠,因为哥哥就在我身边,我可以装着跟哥哥说话,不去看那些讨厌的目光。商店离我家有两里多路,开在马路边上,那是一条刚刚修好的柏油马路,一到夏天,就被毒辣的太阳晒得不断地冒出油来,像开了锅一样。
  我和哥哥买好电油,刚走出商店大门,就看见游行的队伍惊天动地地走过来了。队伍前面是几十个戴着高帽子的人,一律打着亦脚,他们像民间那些施了法术的高手,赤着脚板在滚烫的柏油路上跳来跳去,还不时地遭受到别人大声的呵叱。我们看见我父亲了,他格外的瘦,脚杆像两根棉花杆子,他显得格外的灵活,像一只麻蝈似的跳动着,左跳跳,右跳跳,惹得许多人在发笑。我暗暗地扯着哥哥的手,我发现哥哥紧紧地握着拳头,咬着牙齿。口号声像潮水一般此起彼伏,人们的汗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我生怕哥哥控制不住,做出什么蠢事来,没有等到游行的队伍过完,我就拉着哥哥走开了。
  我边走边想,如果我把哥哥和向阳花的事情说出来,那肯定会像这样被拉出去游行,那也太残酷了,我不愿意让哥哥也像父亲一样,在柏油马路上像一只麻蝈似的跳来跳去。在回家的路上,我放弃了告发他的念头。父亲挨批斗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事了,不可挽救,但我再也不愿意让哥哥也被人拉出去,何况哥哥的腰上还有一条长长的刀疤。
  我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心里不免有点烦躁,我不能阻止哥哥去向阳花家里,哥哥则像走了魂一样,每天盼望着天黑。他的心已经被向阳花那个可恨的女人勾去了。我不恨我哥哥,我只恨向阳花,她像一个女妖怪,把哥哥从我身边拖走了,害得我的日子跟以前没有了多少的区别。哥哥只不过是像一个影子陪伴着我,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放在向阳花身上了。我要用什么办法才能把哥哥从向阳花身边拉回来呢?我觉得在我与向阳花之间,其实已经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惊心动魄的争夺战,我决不能在这场战争中败给这个女人。我在没有想出对付向阳花的好办法的那些日子里,我变得有点心不在焉,心烦意乱。我甚至出现过让麻蝈从布袋子里逃走的事情,这真是不可思议。我还出现过在剖麻蝈时,把切去的脑袋、刮下的皮、内脏以及斫断的脚爪,放到脸盆里了,而把那白嫩嫩的肉丢到装垃圾的撮箕里,这令哥哥在一边惊讶地提醒我,老弟怎么搞的?他瞪着迷惘的眼睛望着我。我默默无言地把它们各自换了一个位置,继续我的工作。我不能对哥哥说我心中的想法,我觉得哥哥离我已越来越远了。
  
  07
  
  我哥哥白天是绝对不敢去向阳花家里的,只能在晚上去,而晚上去,安全倒是安全,但无可避免地冷落了我。哥哥处在一种两难的境地,向阳花像一坨磁铁,时时地吸引着他,而我却像是一棵荒原上孤独的小草,需要他这棵大草时时陪伴。向阳花上三班倒,如果上夜班,白天休息,哥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实际上,我家离向阳花的家也不过两里多路,但这不长的路,在白天,对哥哥来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我倒是喜欢向阳花上夜班,这样,一到晚上哥哥就不可能再去找向阳花了,只能全心全意地与我一起捉麻蝈。我甚至还有个想法,写一封信给向阳花的厂长,叫他安排向阳花永远上夜班,那就永远断掉了我哥哥的后路,向阳花也就不再像一坨磁铁了。我当然没有写这封信,这只是我许多想法中的一种。
  我哥哥在向阳花上夜班那些日子里,就像是一个八百年没有睡觉了的人,无精打采,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跟我下了几盘象棋之后,就说老弟我有点不舒服,然后就是睡呀睡的,像老是睡不醒似的。一到晚上,他就专心致志地捉麻蝈,再也不朝电厂以及向阳花的家那个方向望了,那些夜晚,我们的收获肯定比以往大一些。向阳花如果一上白班,哥哥又活了过来,神采奕奕,精神抖擞,不停地唱歌,不停地说这天怎么还不黑呀?太阳怎么像条赖皮狗似的?我就很生气,不时地用嘲讽的目光盯他一眼。
  我哥哥与向阳花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我倒是希望被人发现,可是一旦被人发现,又没有好果子让哥哥吃。他毕竟是我的哥哥,我毕竟需要他和我在一起打发这外面是一片歧视目光的日子,我不忍心让他处在那种境地之中,但我又不允许我哥哥把心思放在向阳花身上。我想,我必须要行动了。
  我哥哥白天一睡觉,而且睡得极为漫长,我便晓得向阳花肯定是上夜班了,那么白天她肯定是在家里的。所以,那天等到哥哥在床铺上鼾声大作的时侯,我悄悄地走了出来。我担心哥哥突然醒来,或者他是佯装睡觉,于是,我先假装去了一趟厕所,然后再朝向阳花的家猛跑。这是我想了好几天的一个计划,我觉得这个计划有它的可行性。去向阳花的家,中间是一大片稻田,狭窄的田埂弯弯曲曲,金色的稻穗勾着脑袋挤到田埂上来了,把本来就不宽的田埂弄得更加狭窄了。我飞快地奔跑着,我激动地伸开双手,像飞机一样在高低不平的弯曲的田埂上跑着,水稻的叶子无情地刮着我的腿肚子,我也浑然不觉。甚至有好几次刹不住脚,身体失重,跌倒在稻田里,可是我一爬起来,又展开双手,像飞机一样地奔跑。
  我哥哥肯定还在床铺上睡觉,打着鼾,流着哈宝口水。他一定没有想到我现在已经朝向阳花的家跑去了。令我高兴的是向阳花的家门大开着,好像是特意为我打开的,她似乎知道我要来了。向阳花正在堂屋里洗头发,她弯着腰,勾着脑袋,浅棕的头发像一块黑色的绸缎落进水里。我看见她那白嫩白嫩的后脖子,那上面长着细小的黄茸毛,我是第一次把她的身体看得这么清楚。我也听见那许多的肥皂泡一个个破灭的声音,那声音细微而连绵不断。向阳花居然没有意识到我进来了,她依然用双手搓着头发。此时,我倒不那么急切了,因为向阳花洗头发的姿式让我觉得特别好看。一阵过后,她终于抬头了,她看见我,很惊讶,双手将湿湿的头发往后面抹,然后又笑逐颜开,说,你来了?我板着脸,一点也不想跟她说其它的,我吞了吞口水,鼓起勇气说,哥哥要我来告诉你,他以后再也不来了!要你再也不要等他!向阳花一时呆了,泪水一耸就出来了,在湿湿的脸上流淌。我担心自己的心会软下来,一转身,就跑了出来。我在太阳底下飞快地跑着,我想向阳花也有今天,居然也晓得哭泣,难道她就不知道我的痛苦吗?我的孤独吗?
  我哥哥还在睡觉,他肯定不知道我已经完成了我的计划。我来回跑了一趟,时间没有超过半个小时。我暗暗地高兴,我而且有意识地压抑心中的这种高兴,我担心我不小心就会流露出来,所以,我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08
  
  我的确装得不错,哥哥起来之后,不知我去了向阳花的家,更不知道我对向阳花说了那些话。哥哥还傻瓜一样地在数手指头,我知道他是在算向阳花上夜班的天数,当他算到向阳花只有一天夜班时,他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那种笑很隐蔽,但是瞒不了我。我装着没有看见,更不说他,让哥哥先高兴高兴吧。哥哥又唱起歌来了,他唱歌的时候,喜欢来回走动,从外面的那间屋子走到里面屋子里,然后又走到灶屋里。那些狭窄的空间在他看来,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辽阔的草原,那些嘹亮的歌声便轮流在这些屋子里响起或消失。
  我以前是不喜欢哥哥唱歌的,他一唱歌,我便像生了病一样缩蜷在屋子的角落里,充耳不闻。我知道他一唱歌,就意味着他有些躁动不安,就意味着夜里要去向阳花家里,就意味着他将把我孤零零地丢在一边。但今天我却很有兴趣地听他唱歌,我而且拿来一只铝盆子和一根小铁棒,有节奏地敲起来,那金属的撞击声,像白色的碎银在空中进绽。我敲得十分投入,这使哥哥唱得更加来劲了,他边唱边感激而有些惊讶地望了我一眼,一只手也不停地有节奏地挥动着。由于有我的参与,由于有我那清脆而富有节奏感的伴奏,哥哥一口气唱了十六首歌,他唱得浑身大汗,背心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我也是敲得大汗淋漓,手臂酸痛。那是哥哥少见的一次个人演唱会。
  我轻而易举地把哥哥蒙蔽了,他绝对想不到我已经在他与向阳花之间扯开了一道深深的无形的裂缝。那天晚上,哥哥带着我先捉了一会麻蝈,然后就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老弟,去向姐家里玩一下吧?我大方地说,好哇。夜色显得十分安谧,明亮的星星一颗一颗地印在天空上,看起来它们好像排列得十分混乱,其实仔细一看,它们是有秩序的,只是这种秩序不是用直线来规范的。田野里,水稻的气息更加浓郁了,那是一种成熟的气息,我甚至于听到了细微的爆裂声,似乎是稻谷们在悄悄地说着话,琐碎而甜蜜。这种声音似乎在告诉人们,收获的季节马上就要来到了。
  我跟在哥哥后面,横过那条马路,哥哥每回—接近这个地方,便把手电筒关了,然后像特务一样东张西望,他显得非常小心,生怕出现一点点不必要的纰漏。当我们横过马路时,哥哥抬头朝向阳花的家里一看,不由大惊,怎么没有电灯?向阳花的家里的确是一片漆黑,不像以前那样总是亮着一盏明晃晃的灯光。我知道我的目的达到了,心中不免暗喜。但我还是佯装不知,问哥哥,怎么搞的?不在家?哥哥说,不可能吧?哥哥不死心,摸着黑,一步一步朝向阳花家门走去。我听见他轻轻敲门的声音,还听见他轻轻的叫喊声。但是屋子里没有亮灯,也没有人应,一片黑暗让哥哥失望了。哥哥怏怏不乐地返回来,说,她到哪里去了呢?她到哪里去了呢?
  我说,是不是去云南她男人那里了?哥哥却很果断地说,不可能,那她会告诉我的。我说,或许她来不及告诉你?不可能,哥哥仍然很干脆地说。我讨厌哥哥的这种果断或者说干脆的回答,因为这说明他心里很有底气,很有自信。我以此而可以推测出来,虽然哥哥一时垂头丧气,但他肯定是不会死心的,他会想方设法把这件事弄个明白。我倒是有点后怕起来,如果哥哥一旦与向阳花见了面,事情就会弄个水落石出了,我可能没有好果子吃。
  我极其担心这一天的到来,于是,我力劝哥哥再也不要去向阳花家里了,我说人家也许是不欢迎我们去她家里玩了。哥哥还是那种口气,说,那不可能的。哥哥虽然十分懊丧,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竭尽全力地去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他每晚还是带着我去,然后站在马路边上,呆呆地对向阳花家的那一片黑暗看上一阵,才又依依不舍地离开。哥哥那几天即使在捉麻蝈时,时不时也要蹦出一句话来,不可能啊?那声音很小,近乎于喃喃自语。我明知故问,哥哥,什么事不可能啊?哥哥说,没什么。
  我知道哥哥的情绪不好,所以他不小心让几只大麻蝈溜走了,我也不怪他,我相信哥哥只要不再与向阳花碰面,这件事不了了之,那么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哥哥就会像以前没有碰到向阳花那样专心致志。
  
  09
  
  我哥哥却不愿意让这件看起来像谜一样的事情继续下去。那几天,他一直在家里沉默不语,脸色很不好看,不跟我下棋,也不唱歌,老是不断地抽烟,烟雾把他笼罩了起来,使他看起来像神仙,腾云驾雾。终于,有一天上午,我哥哥突然很奇怪地说要出去一下,我问他去哪里,他却不肯说,我说我也跟你一起去,他却不肯。哥哥那天有点异常,他也戴上一顶烂斗笠,并且可笑地穿上父亲的一双破草鞋,他把斗笠压得低低的,然后朝电厂方向走去了。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想这下可坏事了。我脸朝窗户,望着天空,暗暗地祈祷,让天老爷保佑,不要让哥哥碰见向阳花。
  我哥哥大约在一个小时之后回来了,他一进门,把斗笠一取,草鞋一脱,便阴沉着那张脸,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也没有说话,嘴巴紧紧地闭着,不时地又张了张,那样子是想发作,又不便发作,因为母亲在家里。我觉得我哥哥那一眼像是在我的心上剜了一刀,又凶又狠。我便预感到事情已经被他戳穿了,他肯定碰到了向阳花,他俩最恨的人是我。我不敢再看我哥哥的眼睛,他的眼睛一直像锥子,老盯着我,盯得我浑身颤栗,我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我哥哥在天黑之后,还是照常叫我去捉麻蝈,这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我忐忑不安地跟在他的后面。哥哥那天却并非像往常那样,一走上田埂就小心地照麻蝈,他只是不停地走着,脚步声很大,田埂上的麻蝈纷纷跳进了稻田里,响起扑扑的一片响声。我说,哥哥,你为什么不捉?哥哥也不说话,只是闷着头走。我发现他并不是朝向阳花家那个方向走,而是朝一片大田的中央走,他要带着我走到哪里去?
  我哥哥的沉默像这黑暗的夜色,我说过我喜欢夜晚,但我却不喜欢哥哥的这种沉默,这沉默使我们的乐趣荡然无存。又走了一阵,哥哥不再走了,他突然反转了身子,拿手电筒照着我的脸,凶狠狠地吼道,你到底搞什么鬼啊?你对向姐说了什么?你说!你说!哥哥忽然扬起了一只手,想朝我脸上打来,我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哥哥的那只手在空中忽然停住了。我的大哭让我少挨了哥哥的一巴掌,但他还是凶凶地大吼,你哭什哭?我蹲了下来,仍然大哭着,我哭着多日来的委屈,多日来的孤独,多日来的痛恨。两旁的稻田里响起扑哧扑哧的声音,那一定是麻蝈们被我的哭泣声吓坏了,它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吓得在浓密的稻田里乱窜。我哥哥没有劝我,他来来回回地在田埂上走过来又走过去,他呼呼地出着粗气,夜空里响着他咚咚的脚步声,他憋了一天的气还没有出完。哥哥在继续地骂着我,你搞什么鬼?你说了什么话?看不出你人小鬼大!你把向姐害死了,她气得几天没有吃饭,人瘦得像根柴棍子。泪水打湿了我的背心,噗噗地掉落在田埂上,我听到了干燥的土地上,吸收水分的那种细小的滋滋声,像水珠掉在了热锅里。
  我哥哥并没有放过我,又一声声地质问道,你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如此再三地问我,似乎我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就不肯罢休。我由大哭至小哭,由小哭至抽泣,我哭得已经没有了力气,我便说,哥哥,我是舍不得你离开我呀!说罢,突然又哇哇大哭起来。
  我哥哥听我这样一说,居然没有再骂我了,也没有再说话。他这时点上一根烟,大口大口地抽着,眼睛看着天空,不断地叹息。哥哥抽完烟,对我轻轻地说,走吧,捉麻蝈去。
  
  10
  
  不知为什么,自从这件事情之后,哥哥捉起麻蝈来突然像疯了一样,他在田埂上轻轻地走着,他走得多么的轻巧,没有一点声音,可是当麻蝈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的大手是多么的有力啊,迅速而凶猛,一罩,就是一只,一罩,又是一只,麻蝈们无一逃脱。我听见那些麻蝈在他的手掌下发出一声声哀鸣,有的居然被他用力地一罩,弄得四肢骨折。我认为这是哥哥的最佳发挥。我很高兴,我终于胜利了,我觉得哥哥重新回到了我身边,他好像忘记了向阳花,他甚至不再朝向阳花的家张望了,也不再朝电厂那个方向看了。
  我手中的布袋子越来越重了,每晚的收获都很可观。那时早稻已经开始收割了,夜空中已没有了那种浓郁的成熟的稻香气味了,这种浓郁而成熟的气味被农民们一刀一刀割下,然后一担一担地挑到了晒谷坪上,然后再藏到谷仓里去了。代之而来的是那一种清嫩的气息,晚稻青悠悠的禾苗开始出现在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田里,田野里顿时变得空爽而清新,让人不再觉得那原来稠密的稻田里藏有许多的秘密了,现在它们一览无余。那些弯弯曲曲的田埂,也终于扬眉吐气地展现了出来,让一丘一丘的水田经纬分明。空气也不像以前那样的闷热了,夜风吹来,甚至可以看见稻田里起了一阵阵小小的涟漪,就像是大地的皱纹。
  我和哥哥在一天夜里碰到了一回罕见的事情。我们那晚上来到了一个山沟里,农舍早已是一片漆黑,那种寂静也有点令人可怕。那里离我们家大约有五里路。有一块水田还没有插上晚稻,也许是故意留下不插的,留到来年做秧田吧。我和哥哥本来并没有对这块水田抱什么希望,但是却听到这田里发出很多的响声。哥哥使用手电筒往田里一照,这一照却把我们惊呆了,天啦,满田里都是密麻密麻的麻蝈!我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它们是不是在这里开会?我们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种景观。我轻轻地问哥哥,怎么办?哥哥激动地说,你跟在我后面,我们下田里去捉。
  我像哥哥一样下了水田,哥哥像发疯似的捉了起来,有时一手捉了两三只,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我手中的布袋子一张一合。水田里的麻蝈被惊动了,便四处逃窜,那是一种疯狂的逃跑啊,它们纷纷地朝其它的水田里跳去。大田里的水声像放鞭炮一样噼哩叭啦地响起来,麻蝈们惊惶失措,它们的跳跃,此起彼伏,像一道道连绵不断的弧,在手电光中闪来闪去,令我们眼花缭乱。哥哥有时居然不知道捉哪只好了,他有时显得很果断,有时却又很犹豫,这使许多的麻蝈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保住了一条性命。还有几只,竟然趁我们手忙脚乱的时候,从我手中的布袋子里又逃了出去。我不断地叫着,哥哥,快点呀。哥哥一直没有说话,他来不及也顾不上说话。手电筒的镜片不时地被泥水糊住了,光线顿时暗淡下来,哥哥飞快地将镜片在身上擦了擦,那道光重新又亮了起来。我们和麻蝈们在那个晚上都发疯了。
  我和哥哥抬着满满一袋麻蝈,走到一个山坡上,哥哥说,歇歇吧。于是,我们便躺了下来。我发现哥哥的脸色惨白,我听见他说,我腰子痛。哥哥一边不停地揉着腰子,一边抽着烟,说,这真是很奇怪啊。我也说,是奇怪。
  我第二天剖麻蝈,整整剖了一个上午,我觉得我像一个剖红了眼睛的屠夫,飞快而娴熟地剖着,我顾不及欣赏麻蝈们那些惊恐或忧郁或绝望的眼神,从布袋子里摸出一只,就是咔嚓一 刀,一个生命就结束了。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沾满了浓重的腥气,也沾满了污泥。我手中的刀子,在妖艳的阳光下,发出闪闪寒光,我身边的那只撮箕里,麻蝈们的脑袋、皮、脚爪以及内脏堆积如山,像一堆花色杂乱无章的碎布,它们的眼睛还是瞪着的,流露出各种不同的神光。那天真是累得我腰酸背痛,双手像断了骨头一样,但我体味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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