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北田们:日本“68年世代”
作者:燕 子
字体: 【大 中 小】
浅间山庄事件及十四名联合赤军(实际为十五名,当时一女赤军已怀孕八个月)被内部整肃、惨遭杀害事件被曝光之后,日本国内革命从此一蹶不振。十四名青年怀着对革命的崇高信仰却被革命肃反,这使我想起1938年为了去无产阶级革命圣地莫斯科学习戏剧的冈田嘉子、杉本良吉一对革命恋人。当时嘉子已是红遍全日本的大明星,两人在严冬时节越过桦太进入前苏联,正碰上苏联大清洗,没有人会相信这两位锦衣玉食的日本人会为穷苦人而不惜生命,杉本立即被处予极刑。冈田在极寒地的西伯利亚度过了漫长的劳改生活,后作为前苏联对日谍报部日语教师幸存,晚年客死莫斯科。
2002年2月是浅间山庄事件三十周年,也是尼克松访华,中日建交三十周年。前者媒体渲染不多,但是电视上出现了原赤军派成员首次接受记者采访的镜头。2002年初,我找了个机会前去浅间山庄探访。浅间山庄在长野县轻井泽,是日本著名的王公贵族避暑胜地,我找了间民宿住下,房东老太是当地人,浅间山庄事件的见证者。第二天乘坐出租车,司机叫阿部,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件全过程的目击者,阿部先带我去看了纪念牺牲的两名警察的墓碑,然后上山,一路仔细给我讲解当年警察是如何围攻浅间山庄的。赤军派五人同防暴警察一千二百人进行了十天的枪战。冰天雪地的空旷中我仿佛听到来福枪、土炸弹、燃烧瓶撕裂着空气,那温热的血使我神经质地呕吐。直至今日,似乎老有一条血污的绷带在蒙住我的眼睛,勒索我的喉咙。
坂口宏曾是东京水产大学学生,出生于千叶县,那儿从1960年代初起就展开了三里冢反对修建为美帝主义侵略亚洲而服务的成田机场的斗争。为了做一个彻底的劳工阶级,他大学二年级退学,之后热心钻研马克思的《资本论》、列宁的《国家与革命》、毛泽东的《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等革命理论。当时的激进青年都以床头摆一套《列宁全集》、《毛泽东语录》为时尚。坂口宏在回忆录中详细记述了尼克松访华在赤军心理上引起的巨大震荡。
1971年1月30日,西贡军向老挝悍然发动侵略战争并将战火蔓延至印支那全域,在战斗最激烈之际,中国的周恩来总理到金边向全世界人民发表了振奋人心的讲话:如果美帝国主义还要继续进行侵略,亡我之心不死,那么中国将不惜民族的最大牺牲支援老挝的民族解放斗争。周的讲话极大地鼓舞了日本人民的斗志。同年2月至3月,为了打破帝国主义阵线对中国的包围,在成田机场建设基地,学生与机场反对同盟联合约有二万五千人同强制执行的警察发生了冲突。他们筑简易碉堡,挖地下壕道,在身上绑上木头或收集粪便掷向警察,同一万八千名机动队员展开了殊死抵抗。反对同盟与学生共四百八十余名被捕,双方负伤者超过一千四百名。然而,坂口如实地记载道:“我们潜伏在札幌隐避所时,中美关系出现了重大的微妙的变化。在名古屋举行的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中国政府发表了正式接受了希望访华的美国乒乓球队的访问。这被称为‘乒乓外交’并与尼克松访华紧密联系。然而我们对这一消息毫不知晓,甚至未感到任何意外的迹象,政治感觉等于零。”“7月15日收音机里传来了中美两国政府同时发表的尼克松访华决定。我的头顶‘轰’一声炸弹爆炸般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仅在一年前,毛主席登上天安门城楼,向全世界人民呼吁誓死进行反美斗争,并对当前革命形势作了严峻的分析:是革命制止战争,还是战争引起革命。但是现在毛本人却与他呼吁打倒的对象——美帝国主义的总头目尼克松秘密接触,并决定接受他访华。没有受到这巨大冲击的人是不可思议的。关于尼克松访华的背景,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此问题敏锐地分析并独具见解的是河北三男。当时他与九州的熊谷一道编辑发行机关报《狼烟》。他认为对尼克松访华应感到惊慌的是佐藤,朴、蒋及越南傀儡政权等亲美派好战分子及试图打开一条血道反华的修正主义勃列日涅夫集团。对于全世界革命者来说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断乎没有悲伤的道理。这说明在尼克松访华的背景后,美国在印支军事上的节节败北,国内美元流失,面临深刻的经济危机,尼克松政权已内窘外困,访华是为了摆脱这种内外困境的决定。河北君的论文虽然对尼克松访华最大的动因(对抗苏联的军事威胁,中美在战略上利害的一致性是两国关系改善的基础)没有提出论据略嫌不足,但它是在尼克松访华后立即发表的,我以为仍属杰作。1971年7月15日这一天,‘统一赤军’的结成,早歧君的逃亡和向山君秘密与权力的代表警察接触,与尼克松访华决定的消息三件事件象征性地在同一天发生,真是难忘的一天。”“侵入浅间山庄之后,警察请了东京工业大学名誉教授宫城音弥,圣心女子大学教授岛田一男,警视厅科学警察研究所所长町田欣一三人同赴现场,对我们进行心理学攻击的指导。接着他们展开了‘噪音作战’——制造巨大的噪音,又把吉野雅邦的双亲和我母亲叫来向我们喊话。吉野的母亲手持高音喇叭哭喊道:‘时代已经变了,尼克松总统同中国握手了,毛泽东交给你们的任务完成了,儿子,你不是去参加劳工运动吗,为什么不守信诺’……吉野君听到母亲的喊话实在受不了,向他母亲发炮。”
坂口的回忆录记载了在浅间山庄抵抗最激烈的时刻从电视上看到了尼克松同毛泽东亲切会谈的场景,他们仍在心中咏颂《长征》、《井冈山》,欲“为有牺牲多壮志”,革命自有后来人。在极其艰苦的山营训练中,他们携带着《毛泽东选集》,就中国的建军节应以南昌起义还是以秋收起义为纪念日展开理论讨论。他们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为行为规范,消灭个性,消灭性别意识,从灵魂到肉体进行革命。1975年重信房子领导的赤军派占领了吉隆坡的美国领事馆和瑞典大使馆,要求日本政府释放坂口宏在内的七名新左翼,坂口认为出狱对不起死去的战友,拒绝离开日本,1993年被最高法院判决死刑,1995年执行。他在狱中这二十余年,正是社会局势发生激烈变化的时期。可谓“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世界并未像革命者期待的那样裁为“遗欧、赠美、还东国之三截”。相反,苏联的血腥大肃反,柬埔寨波尔布特的大屠杀,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毛泽东的去世,“四人帮”的倒台,坂口最后写道:这精神上的巨大打击与日本战败时国民受到的心灵震撼是何等地相似!
浅间山庄事件及赤军内部大肃清事件标志着轰轰烈烈的日本左翼运动进入低潮。不少北田们自杀,自杀的方式多为卧轨或撞电车。我认识的北田来自冲绳,他告诉我日本没有走江湖这个词,自杀是唯一的选择,他好几个同学在1972年—1975年之间自杀了。对革命的失望,恋人在革命的名义下乱伦,青春的苦闷,社会的歧视等等,都促使他们走上了不归路。这个北田曾是冲绳归还斗争中的青年领袖,关于冲绳,他有许多独到的见解。最近还向我谈起幸亏冲绳岛与日本本土隔了汪洋大海,如果陆地连在一起的话,冲绳与日本就会变成今天的波黑、巴以。这个北田现在是人权派律师,还曾参加社民党竞选,为中国劳工的赔偿、慰安妇性奴隶问题、南京大屠杀、日本历史教科书问题日夜奔波。今天日本的反核战、反周边事态法、反对有事法制案、生态保护问题、为中国人打官司、做留学生的保证人、致力于中国的绿化运动、希望工程等五十多岁上下的大多是当年的北田。但当年激进的北田们也有不少一部分向右转。譬如香山健一,原为全学连委员长,战后始终走在大众运动的最前列并创立现代思想研究会,1960年代中后期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现为极右思潮代表。森田盐原为全学连中央执行委员,现为自民党中间人物,著述了大量反共著作。青木昌彦,原为共产主义者同盟最年轻的干部,著有《日本国家独占资产主义的成立》等书,该同盟分裂以后他宣布放弃马列主义,现为京大经济学教授。西部迈,原为东大驹场学生自治委员长,东大学生运动中的传奇英雄,现为著名右翼理论家,近年由产经新闻社出版的《国民的历史》等著作否定南京大屠杀、东京战犯审判,他的著作浅显易懂,符合日本经济低迷时期的民族主义、国粹主义思潮而成为畅销书。清水几太郎从1950年代起即投身于反战和平运动,同吉本隆明、谷雄高、浅田光辉、谷川雁等知识分子一样支持学生运动,现站在极右的立场上成为核战争的推进者。原早稻田大学学生运动干将铃木邦南由新左翼转为新右翼,1993年又发表《脱右翼宣言》。1997年著《我成为右翼的理由,我变为左翼的原因》。日语中将这类人称为“转向者”,即中文中的“变节者”。一部分新左翼运动领袖虽然没有明显地著书立说宣布“转向”,但是同右翼交往很深,成为左翼攻击对象,如原全学连委员长唐牛健太郎。有人说一个人如果三十岁以前不是自由主义者,他肯定就是没心肝,而如果过了三十岁还不是保守主义者,那就是没头脑。冷战结束以后,西方有好几位著名右翼思想家向左转了,如英国人约翰·格雷(John Gray),1970年代曾以文笔捍卫自由主义,柏林墙倒塌之后猛烈批判经济全球化趋势,痛斥全球资本主义给人类带来的灾难,成为英国左翼报刊《卫报》、《新政治家》的主要执笔者。如犹太移民爱德华·卢特瓦克(Edward Luttwak)曾是里根总统的首席宫廷知识分子,现在他对资本主义的胜利产生了幻灭感,对于市场经济、穷人问题等提出质疑。无疑日本的北田们之中也有这种思想立场大幅度的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