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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田们:日本“68年世代”
作者:燕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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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中国读者了解日本的汽车、电器、茶道、相扑却不了解日本的现代思想运动,无异于观光客的雾里看花。贯穿于冷战结束前后的日本青年左翼风潮,是我们深入观察日本的一个切面。由革命而至恐怖,不能不让人们警觉;由理想转向沙文,亦是耐人深思的世态。与任何社会一样,日本仍将难免自我革新的压力,一次道术俱乱的失败运动也许并非无谓的空白——假如它能为未来提供冷峻的知识借镜,能为人生提供触目的经验标尺。
2002年4月11日的《中文导报》上有这么一条不大引人注意的消息:《理想破灭自杀抗议樱花树下男性焚身》
3月30日晚上,正当人们处在观赏樱花的盛期之中,东京的日比谷公园内,发生了一名男性将汽油浇在自己身上,焚身自杀的惨剧。据称,这名男性是七十年代在黎巴嫩受过军事训练的“革命家”。
据警方调查,住在神奈川县大和市的这名五十四岁的男性在自己身上浇上汽油自焚。他是日本“赤军”的同情者,曾组织支援被捕的“赤军”领袖重信房子的活动,年轻时曾参加过“东大纷争”,并和“赤军”的其他成员赶赴中东,在黎巴嫩受过军事训练。2001年4月,“赤军”宣布了“解散宣言”后,他的活动也转向领导抗议以色列入侵巴勒斯坦的活动。他给“同志”留下遗书,表示自杀是对目前巴勒斯坦的现状束手无策的抗议。
我将这位自杀者以“北田”这个符号命名。因为,我曾写过一篇题为《春天的超度》的文章,在里面写了一位名为“北田”的日本左翼知识分子的故事,刊在《天涯》杂志2002年第二期。
北田是日本“68年世代”的代名词。重信房子在2002年2月出版的《决定将你生在苹果树下》中这样概括日本“68年世代”:“他们有共同的回忆与怀念,共同的愤慨与激情,反对越南战争,反对王子野战医院为美帝服务,突入防卫厅,反对学费上涨。”大多数的北田是赤军的自发性群众外围,对革命抱有赤诚的幻想与热情。他积极参加反对日美安保条约的请愿,参加要求冲绳归还的游行;他可能是日本的红卫兵,崇拜毛泽东,毛1962年向日本劳动人民发表了重要题词“只要认真做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与日本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日本革命的胜利就是毫无疑义的”,这给予了北田们极大的精神鼓舞与关怀。他们高呼着“毛万岁,万岁,万万岁”与“造反有理”同警察展开肉搏,设置路障,占领一个制高点,然后放高音喇叭,困守到底,如占领东大的安田讲堂。这点同中国红卫兵各派武斗战略相似,但日本红卫兵不具备独立的组织力量,没有严密的组织方式、制度、结构、教义、纪律,不需要谁的组织介绍,不需要向谁申请,通过谁的考验、批准,谁都可以自制袖章,扯起红旗。“全学连”(全国大学自治会总连合1948年9月成立),“全共斗”(全国大学共斗会1969年9月结成),虽以学校为单位组织,但也是学生自发性的运动,那唯一能被称作纲领性的东西,都是与学生自身实际利益相关的要求:如反对上涨学费,取消学生退学处分,学生宿舍的自我管理,增加学生打工的计时工钱等等。参加“全共斗”的学生有马克思主义者、存在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更多的纯粹是凑热闹、赶庙会的无党派激进分子,在“革命”与“解放”的招牌下享受青春与性。“全共斗”的头盔五颜六色,有白头盔上写黑字,有红头盔上写黑字,当时各党各派系各小山头林林总总,以头盔的颜色来划分。“全共斗”采取了与民主集中制相反的无组织原则,不存在下级服从上级,少数服从多数,地方服从中央的指令。它是松散的,个人的,超越宗派的,因此在1968、1969年进入大众的同时跌入低潮。它虽然采纳了新左翼的钢盔加木棒的斗争方式,但它的暴力是观念性的,象征性的,温和性的。他们惧怕恐怖与流血。整个1960年代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运动中,与警察产生正面冲突而不幸死去的学生屈指可数。在日本众多的大学中,京大始终以反对中央集权的不屈的精神,追求学问与个性的真正自由与独立而别树一帜。早在1951年10月天皇访问京大时,就有二千多名学生准备了追究天皇战争责任的公开质问状,高唱反战歌曲迎接天皇。
日本红卫兵“全共斗”的斗争矛头与其说指向学校当局,指向政府,更多的是指向自我内心世界:青春期的苦闷与彷徨,对理想社会的憧憬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就是后来成为日本赤军最高领导者的重信房子在回忆录中也坦率地承认她父亲年轻时是热情的民族主义者,曾欲参加井上日昭的“一杀多生”的激进集团。重信为了表示同家庭帝国主义绝不妥协,表现自己的独立立场,高唱国际主义,鼓吹国际根据地论。以“淀号”劫机事件为教训,到没有国家这种形式压迫的地方建立国家。巴解斗争正是武装对抗美帝,是被压迫的第三世界民族解放斗争。后来陆续出版的革命青年回忆录,如奥平浩的《青春的墓标》,大*"节子的《请给我温善》,坂口宏的《浅间山庄》等都纪录了他们的心路历程。
日本没有形成成规模的红卫兵文学,全共斗文学。1968年起,东京新宿车站的西口广场及东口站内都有年轻人举着牌子在兜售自己的油印诗集,一本诗集价钱相当于大学食堂两三碗光头面。内容并无独到之处,多是反映全共斗运动的风貌。三十多年过去了,新宿车站卖油印诗集这一68现象还持续着。文学之外,以冈林信康为代表的新民歌游击队每个周末在新宿车站西口广场静静地演唱,他们用吉它代替了木棒,用泪水代替了钢盔,一曲《朋友哟》将数万名青年紧密联系在一起。投币式自动唱机里的西田佐和子《金合欢的雨停了时》、松尾和子的《再会》等都是解开那个时代的纽扣。我认识的北田家里有一台投币式自动唱机,当时相当于一个普通劳动者几年的工资。我第一次听到美籍德国人玛列勒·德多丽唱的“花儿们到哪儿去了”等反战歌曲就是从北田的投币唱机里。这首歌是1960年代著名的反战歌曲,在越南的战场上,在新宿车站,在世界各国,人们用不同的语言唱着这同一首歌。
1972年浅间山庄事件之前新左翼的各派系,各派系中的小山头主义蜂起,中核派、解放派、革马派、ML派(M.马克思,L.列宁)……发生了血腥的内讧。各派之间以革命的名义与需要互相窃听,残杀,倾轧,复仇。新左翼被看成恐怖的杀人集团,这几十年各派以暴易暴的流血斗争从未停止过。2000年2月,日本国铁东海道真鹤车站发生了一对中年男女被三人小组刺死事件,经调查为革马协内部派系路线斗争。革马协自称现有活动家三百人左右,强硬派与大众路线派之间流血斗争,死者已达七十人以上。由于他们都已年过五十,在日本被称为“父辈革命家”。中核派的奥浩平自杀时年仅二十二岁。他曾经勇敢地参加过阻止日本外相访韩斗争,被警察打断了鼻梁,然而内心更大的伤害在于他的恋人中原素子是早稻田大学学生,属于革马派。本来两人同属革共同派,但该派分裂为中核派与革马派,成为敌对派。革命,这把烧红的钳子烙断了他心灵的鼻梁。他在遗书中写道:“啊,活着是如此严峻的斗争吗?是如此激烈的分裂与被分裂吗?”
1970年3月,赤军派为呼唤世界同时革命,劫日航飞机“淀号”飞往朝鲜,震惊世界。劫机者九人中年龄最大的田宫高磨只有二十七岁,最小的柴田胜宏只有十六岁,还是高一的学生。九人平均年龄不到二十二岁。除了柴田和另一名青工之外,全是一流的国、公、私立大学学生。“淀号”劫机组后来在平壤附近开辟了“日本革命村”,赤军派为了使革命事业后继有人,设立了“党创建准备委员会”,有计划地绑架欧洲日本留学生到北朝鲜与他们生儿育女,培养革命后代。最近原赤军派妻子八尾惠证言了受最高干部田宫的指示在伦敦诱拐、绑架当时在语言学校学习的原神户外语大学有本惠子的真相。迄今为止,从欧洲、从日本本土被诱拐至北朝鲜的日本人已达十一人。现在这一问题已成为日本与朝鲜之间重要的外交难关。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劫机小组成员的后代——在北朝鲜长大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父辈当年的革命行为不予善评。在“淀号”劫机事件三十周年纪念会上,田宫的长女说:“父辈们,你们的行为虽然很勇敢,但是却脱离了社会常识,我们不愿走你们走过的道路。”2001年田宫、小西、田中的儿女们实现了她们的回国梦想。“三姑娘回国团”立即受到媒体的注目,她们对日本青年的流行歌曲、服装、发型、吃喝玩乐似乎并不陌生,也没有她们父辈年轻时的极端思想,对能迅速融入日本社会充满了信心,并希望她们的父辈积极配合审判,早日改悔出狱做一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