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虚度时光之后(小说)
作者:安托万.佛楼定 林惠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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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蹲着,蹲了很长一段时间。关于智力衰退的问题,狐克死说得没错。脱逃的想法慢慢地破碎,我所有的想法逐渐破碎。走廊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而且小屋里也显得空荡。我为了不惹苛他或其他的工作人员生气,不得不承受着石化作用,我老想睡觉,而且有时还心不在焉。
走廊的另一端有一间办公室,看起来和狐克死的办公室很像,很可能是一间医诊室,不像狐克死的办公室那么暗,有一个与他的纸屑篓相同的篓子,里面装满了一块块灰色羽毛的或羽毛泛黄的残缺的鸟肢体。在我前面约十五公尺之处,有一些残破的翅膀。其它的门都敞开着,不过,那些房间里或囚笼里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事物。
偶尔有人走过,他们的脚步声使我惊跳起来。我很想再见到迷燕和得地,但是出现的侧影并不像是他们的。在走廊上走动的人大多是那里的工作人员。有的时候,有人靠近我,把我当作这里的另一个人,也许当作迷燕和得地,然后威胁我,要我回到我的笼子里。另一些时候,有人用肮脏的毛巾抽打我,又用那些脏毛巾阻碍我前进,但没有直接触及我的衣服或皮肉。我必须赶快向他们解释,直到他们的误会消除,再次把我抛弃在低声抱怨的命运之中。
我重新蹲下来,经常不知道怎么处理躺在我面前的鹈鹕翅膀,那翅膀散发出腐烂的味道。我小心翼翼地一边左右摇摆着,一边用脚尖把那翅膀推到尽可能远的地方,然后回到我的位置上。不久之后,我苏醒过来,好像曾经昏昏睡了几秒钟。那翅膀不见了。这下,可把我搞糊涂了。
我对什么都不能确定,忧心忡忡地想着迷燕和得地。我多么想尽快跟他们联络上,跟他们谈一点具体的事情,互相看一眼,彼此做个手势,我多么想再度参与他们的幸存过程,跟他们在一起。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而情况毫无改变。小屋外面半明半暗的夜晚一点也没变化。忧愁和不安使我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我的眼睛模糊了。一道月光擦过那个装有四分五裂翅膀的纸屑篓,这个景象使我很难过,我宁愿再回到半昏睡状态之中。
有一天,狐克死来到小楼里,走到我打盹的走廊的角落,我蜷缩着,四肢麻痹了,他拍打我的肩膀把我叫醒。我那时候正在做梦,梦到我终于成功地进入迷燕和得地的房间里。他们两人抽搐地大声地呼吸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并且咕噜咕噜说着难以理解的话。他们受尽了折磨。他们跟其他的宿客一样,翅膀都被拆走了。夜光轻轻照着他们的脸庞。我想他们是迷燕和得地,可是,他们的五官和表情看起来却是很陌生。他们也没有认出我。
梦界,您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我把头往狐克死的方向抬起来,我的迟钝使我无法回答。
医生继续说道,您亲眼看见了吧?他们以很快的速度远离此地,就像其他所有在这里活不了的人,包括您,梦界。
狐克死高高地俯视着我。我的视网膜长久以来已经适应了黑暗,假如他没有带上医生面罩的话,我或许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的脸。工作人员们在进入隔离所的时候,都穿上特别的服装,这使他们看起来差不多一样,但是狐克死四肢长而躯干短,并且他的骨头很奇怪,乱七八糟地突出来,即使他不说话,人们从他的骨头就能认出他来。我听得出在他最后的几个元音里夹杂了一个微笑,他很高兴看到我潦倒不堪,浑浑噩噩,连一份明确的个人计划都没有,好像已经不存在似的。
他咬着牙说道,这个情况还会加速恶化。没有人能够再找到他们,甚至不再合理地记得他们。他们今年冬天里会消逝。
“我有一件事要抱怨,”我说。
什么抱怨,梦界?
“他们受了折磨,”我说。
狐克死抗议说,没有这回事。我指示过不让他们受任何折磨。组织里有一个守卫,叫作苛他,负责保护他们。
“他们没有翅膀了,”我说。
狐克死说,啊?
我听到他的手不断地抽紧放松,抽紧放松……他的关节噼啪作响。月亮很苍白,只照亮了他的腿。
“没有了,狐克死,他们没有翅膀了,”我坚持地说。
狐克死解释道,他们很可能是自己掉的。梦界,不要什么事情都往坏处看。他们自己掉落的,那是可能发生的。
我们彼此逼视着对方几秒钟。我极难专心听我们的对话中,什么说出来了而什么又没说出来。我只知道自己恨死了狐克死,而且我得避免引起他怀疑我打算使迷燕和得地逃走。多说一句话可能会把一切搞砸了,可是我记不太清楚我当时脑子里想什么。我想说话,想对狐克死说一些难听的话,但我只是动了动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医生再次开口说,梦界,他们将远离此地,而您,您会继续幸存下去。您最好马上离开隔离所。
“我要您留住他们,”我终于说出这句话。
我就没再说什么了。我想用眼神和沉默说着话,我试着想着哑丝谜娜·狐克死,以此来羞辱他并且激怒他。我们置身其中的小屋子让人感觉空荡荡的,觉得它已经撤出了所有的医疗事务或其它的活动,一点响声也没有。就像每天晚上,月亮很可能滞留在树的上方。走廊上有木屑的味道、黑肥皂的味道和鸟粪的味道,我想着我与哑丝谜娜·狐克死的恋情,我用眼神和沉默威胁着狐克死。
医生突然发怒说,梦界,够了吧!不要把哑丝谜娜·狐克死跟这件事搞在一块!
现在,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走动了。我数了数我外衣口袋里所剩的干肉饼的碎片,两片。我还有两片,这够我坚持下去。重要的不在抵抗饥饿,而是执行我的计划。重要的是有一份计划并且执行之。
守卫们十一月的时候把我驱逐出那间小屋,他们依照狐克死的命令行事,尽可能避免不人道的举动。不是苛他或苛特而是狐克死自己亲自拔除我的翅膀,然后把我丢到外面,丢在高高的草堆之中。我双肩什么感觉都没有,医生没费什么力气,而一切自行脱落。当医务助理人员们挡住我的去路的时候,狐克死反倒鼓励我回去我原来的住所,在那里等死总比在这里等死好。我看到在我的上方那个穿着衣服的影子,当那影子拍打我要我消失的时候,我听见他空洞的骨头嘎咂的响声。在我内心里,我把他叫作狐克死,然而,我事实上已经不知道谁是狐克死。我从我滚动过的草地里向他做了一个友善的诀别手势。我完全记不得狐克死以前是一个同志、一个敌人或是一个对手。我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很有问题,但是我似乎宁愿往好的方向想。既是出于礼貌,也因为我若做相反的事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为着我们曾经有过愉快的关系,所以我向他友善地挥着手。而他已经转身背向我,没有回应。他站在隔离所的门口,看得见他的脚旁有一些翅膀残块。月亮照亮了其他的医务人员,除了狐克死。他们都带着面罩,彼此商量着。也许他们彼此问着,我是否那天夜里就会完全解体。
现在,不管是什么时候,不论明暗如何,再说,时间和明暗都没多大改变,我缓慢地在一栋又一栋的建筑物之间走着,在高高的草堆里游荡。我绕着迷燕和得地住的小屋一圈又一圈地走着,根据狐克死在隔离所门口对我所说的话,他们在那间小屋里继续地退化。我不论是在梦中或是清醒着,都绕着圈子走动。我不知道哪种策略最能让我不被察觉地进入那小屋里而准备脱逃行动,因为我不停地对自己说应该行动了,在还不会太迟的时候行动。比如说,我绝对应该弄清楚迷燕和得地被囚禁在哪一个窗户后面,哪一个栏杆是我应该悬挂的,直到它从水泥墙上掉落,还有,在我不惜一切代价救出我所爱的人之前,哪一片玻璃窗是我应该打破的。我了解到我在那间建筑物里所度过的日子简直是浪费时间和体力,因为我永远不能与迷燕和得地取得联系,甚至不能瞥见他们。现在,一切得在外面准备。
我想,人们把我忘记了,或者他们认为我从此以后变得不怎么有攻击性并且很卑微了,所以不必找我麻烦。人们有的时候把一块块鸟的残骸丢到草地上,如果正好丢到我的脸上,那可是我倒霉而不是他们故意的。我认为没有任何人真的想找我的碴,那样的事只能算我倒霉。当守卫们、医生们或工作人员路过草地小径的时候,我就平躺在地上。那土地闻起来有营区后面特有的湿湿的尿臭味,草(下转第188页)(上接第134页)在我的肚子下面被我压搓而发出响声,正如它们向来在初冬时所做的反应,空气中日夜都流传着消毒药水味,或是肮脏衣服的臭味,或是医务助理人员所拔下来的翅膀的味道,或是自行掉落的翅膀的味道。
最近几个星期以来,四周更加幽暗了。月亮毫不移动,但越来越弯,越来越单薄,最后消失了。她从此不再出现,于是我想我要趁这个黑暗行动。月亮曾经阻碍我行动,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使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做什么准备。面对复杂的脱逃计划,我是有点被动有点怠惰,而此刻,天很暗,我可以比较容易从事一项大胆的举动。而且我突然有一个很好的主意,几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拦我付之行动。
我的主意是这样的:我要在离那些建筑物有点距离的地上挖一个洞,以至于人们不会看见。一旦我把迷燕和得地弄出来之后,我就将他们带到那个洞里,我们三个人都在那洞里,迷燕、得地和我。我不知道我们会继续活多久,因为我所预备的干肉饼总有吃完的时候。我所确定的是,守卫们将找不到我们。
安托万·佛楼定,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猿猴之名》、《内港》、《二流天使》。
林惠娥,台湾学者,现居法国。主要从事翻译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