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黑暗之歌
作者:夏 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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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的梦想在盛夏的一个清晨被粉碎了。
那天早晨,我像以往的任何一天去下矿井。我穿着结满汗碱的工装,套上胶靴,走在幽深曲折的巷道,巷道阴凉,空气中有煤尘在浮动,我可以通过矿灯的光束看到煤尘浮动的姿影。那天和往常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在我踩着石蹬往矿井深处走的时候,有很多矿工在出矿井,我逆着人流走,他们拥挤着,纷乱的矿灯映照着他们烟黑的面孔烟黑的眼睛。但那天确实又和往常不一样,因为我看到了在那些烟黑的面孔烟黑的眼睛上布满的慌乱、忧伤和恐惧。
我没有想到那天是赵松和死亡之神相互遭遇的时刻。
赵松在矿井干活儿,推着装满岩石的矿车去一个老古塘,他准备用那些岩石在废弃的古塘砌一道石墙。老古塘年久了,顶板松动,人经过的时候能看见顶板在一点一点沉陷。赵松领受的任务就是在古塘和巷道之间砌一堵石墙,有一道石墙,古塘就是天塌地陷也跟巷道不相关。赵松干着活儿,头顶别着矿灯,一个人搬动那些白色的岩石,他把岩石堆在古塘,然后一块一块垒起来。
但是没等赵松把石墙垒成,窑顶就塌下来了。窑顶塌落的时候有碎石和煤尘在往下落,矿井掀起飓风,赵松知道不好,但他刚站起身就被飓风摧倒,窑顶塌落的时候仿佛天塌地陷,他的身体撇出去,双腿就被塌落的煤岩压住。
闻声赶来的窑工用锹镐把赵松从煤岩中掘出来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和他的身体已经一截为二了。那些慌乱、忧伤和恐惧的人群就是送赵松出矿井的人群。
那些人用担架抬着他的上半截肢体,他的两条残腿分别被两个老年的窑工抱在胸前,他们的面孔阴沉、抑郁和伤感,但是没有泪水。老窑工已经见惯了矿井的灾难。
因为矿井落顶,矿井就停电,缆车停驶。我和抬着赵松的工友相遇的时候那些人正在攀登陡立的石蹬,从坑底到井口,有470个石阶。为了保持住担架的平衡,前边的人几乎是伏着身体前行。我让过了他们,但是我看到了躺在担架上的赵松。
命运在这一天让赵松停止了歌唱,剥夺和击碎了他做一个歌者的想念。他的歌声和他生命的元气一样彻底消失在黑暗中了。
那天早晨让我产生了真正的恐惧。我甚至没有勇气走到赵松身边。那样的场景令我胆寒。我在抬着赵松的人群从我的身边走过后继续往前走,我要到我工作的地方,那儿有需要我完成的工作等着我。我不去就拿不到工钱,我的一个月的奖金也会泡汤。
但是我的勇气在我行走的时候逐渐丧失。我前行的道路恢复了安静,我的恐惧却在无限地增长。
终于我停止了脚步,我开始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返。我不顾一切走出了矿井。
我在矿区医院找到赵松的时候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赵松被修整清洗过的身体蒙上了工友们给他买来的红布,按照乡俗,红布有避邪趋正的寓意。亡故的人盖着它会免受地狱之苦。我看到那块鲜艳耀眼的红布,想起我们经常唱的崔健的那首歌《一块红布》: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赵松的身体被蒙上了红布,但是他无法再看到他的幸福。
赵松闻讯赶来的母亲伏在他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连着几天都没有人能够把他母亲和他残断的身体分开。
我是在那时候离开矿井的,我在那儿工作了两年。在当时这份工作所能获得的报酬是稳定的和令人羡慕的,但我决心告别它。我不喜欢矿井沉厚无涯的黑暗,我无法再走进矿井。赵松出事以后,我再踏进矿井总能听到赵松飘荡在巷道里的歌声,那些歌声和赵松的形容在我穿行巷道的时候一直萦绕不去。
我找到我的头儿,我说我不干了,我没有办法再下矿井干活儿了。
我的头儿是个白头发的老人,他看过矿井太多的灾难,他盘脚坐在工房的大炕上,抽着一袋旱烟冷漠地看着我,他说:你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我没有反驳。我走出工房,脱去了结满汗碱和煤尘的工装,洗过澡后换好了自己的衣服,我拎着工装到了工房外的广场,我找来工房的柴油浇上去,然后用火柴点燃了它们。
那个盛夏的清晨,赵松被死亡剥夺了歌唱的梦想,他的声音和生命也随之消逝。
那个清晨,一个人的死换取了另一个人的生。那时候我告别了矿井,也告别了我心中的爱情,让自己成为一个彻底的不妥协的漂流者。
夏榆,作家,现居北京,曾发表随笔、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