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雨村(小说)
作者:张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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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说了一通,就径自走到麦穗嫂跟前,竟无端变成一副落了魄的样子,轻轻抓起她的一只手说,好我的麦穗呢,这二年我的光阴过得一点也不舒心,几次险险起了离婚的心思。我跟那个人实在没有啥话说么,两人整天就是一起吃个饭睡上个觉,凡事想不到一处更说不到一处,你说这日子还有啥过头!
麦穗嫂变得惊惶了,脸蛋子也火烧火燎地有些不适,急忙乘他说话的工夫将自己的那只手泥鳅一样又抽了回来。她忽然有点后悔,她不知道他会对自己讲这些,更不知道他会突然就来捏住自己的手让她心惊肉跳,若早知道就不该将这个人引进屋,可又怎么能不让他进来呢?就算是老熟人,进屋喝口茶总是应该的吧!又一想,原来两个人就是好过一场的,这也不算什么秘密,就差没有把个人给了他。现今又都是有家有娃的,怕啥呢,总不能生分到连个摩(话)也不能在一起扯吧。
麦穗嫂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冷静平和,再说她骨子里也并不反感他,以前他讲什么她都是爱听的。
他们两个人在屋里说话的时候,亮亮始终没有进来。或许因为亮亮没有进屋,才使得他俩的扯摩没有显出丝毫尴尬,而且彼此都很默契地聆听着。倒是有那么一阵,麦穗嫂依稀听见那个货郎子手里的拨浪鼓声又在门前的土路上梆梆梆地响起来,鼓声敲得很明亮。
麦穗嫂始终看着那个急于向自己倾诉的人,她的脸不再那么红了,倒是粉粉的,却很妩媚。当她听见拨浪鼓声时,只是无心地插了句,你听那些个货郎子就知道来哄骗娃娃的钱。
麦穗嫂今天出门的时候显然忘了系头巾。
以往,她通常要裹一条青色的纱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嘴脸全部遮挡着,然后低着头沿着路边疾疾地走着,见了谁都不搭话,只是稍一怔,又低下头继续走路了。
因此,她的身后常有村人指指戳戳,他们用一种过于陈旧却又极其热衷的调子彼此讲着话。
快看,快看,她就是那个寡妇啊。
老是蒙着个头巾,走路向来不抬眼看人的,也不见她说话,像个哑巴。
嗷……就是她的娃娃不见了,说是让水冲走了,可尸首好赖都找不着么!
不是说让货郎子拐了去么……
谁知道呢!
哪个见是货郎子拐走的呢?
男的却是本分人,把个娃娃当命看待呢!娃娃丢了,人就颓萎了,一年四季浪荡在外头,说非把娃娃寻回来……可那么大个世界到哪寻去呢?
男的向来不打他婆姨的呀,那回可把这妇人拾掇美了,薅住头发往墙上死撞,还拿赶驴的鞭杆抽打她,衣裳裤子全破烂了,满身的血绺绺,简直看不成啊!
依我看打她都是轻的!一个妇人家看不住个娃娃要她抓蛋呢!往死里打才对!
活该哟。
说是跟个相好的在屋里扯摩呢!一高兴就把娃娃的事情撇在屁股后头了……
孤男寡女的还能有个啥扯头呢!
要说她家的驴才叫日怪呀。
那畜生不知怀了个啥,好赖产不下个驹么!
天生的宰货啊。
孽障。
那还养活着它干啥呢?
不如杀了吃肉么。
是啊!
……
雨后的村路寥落着,似乎没有几个人愿意出来走动,路旁的院墙都一味地深沉,被雨泡塌的地方别别扭扭地显现着,连日的暴雨把道路冲得坑坑洼洼,一时不能分辨路在什么地方,到处都呈现出破败与邋遢的迹象。只有几棵年代久远的老树,突然跟换了衣裳似的新绿着,绿得有些扎眼。树头都低沉着,带点鬼魅地思想着什么。
一路上,麦穗嫂至少跌倒二十几回,浑身上下都在往下淌着泥水,她几乎寻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就是没有灰母驴的下落。而且,她还惊动了村头最厉害的一条老母狗,那时它正在很不情愿地给几个小狗崽喂奶。当麦穗嫂喊叫着打它窝边经过的时候,那狗忽然就冲了出来,歹毒地露出刀子一样锋利的牙齿并撕咬住了麦穗嫂的一只脚脖子。
麦穗嫂发出一声紧似一声的痛苦的尖叫,狗始终死死咬住她不肯松开。狗的眼睛像是被雨淋湿了似的阴郁而又凶险,几只小狗崽也用凶巴巴的目光看着她,它们已经能发出一些稚嫩的声音来为母狗助威了。尽管麦穗嫂叫得声嘶力竭,却并没有引出什么人来为她挡狗。
此时,整个村子好像都在沉睡,或者,又正在为某件当紧而又秘密的事情忙碌着。
那狗和她对峙了一会儿,眼神才渐渐地冷漠下来,敌意也在悄然减弱,最后终于松开了口。母狗又在麦穗嫂面前龇了龇牙,似乎在告诫她不要靠近它的崽子们,它雪白的利齿上沾满了鲜艳的红色,舌头贪婪地在自己的唇齿间舔来舔去,又过了一阵狗才撂下麦穗嫂掉头疲疲塌塌地走开了。它身下的两排纽扣似的红色乳头也是那么疲疲塌塌地低垂着,看上去已有些瘪了。小狗崽们又立时蜂拥着去争抢那些干瘪的乳头了,有一只极其瘦弱的家伙始终抢不到,它不停地发出近乎哀求的吠声。
血一直淅淅沥沥淌着。血落在潮湿泥泞的路上并不很显眼,在某个地方稍稍汇聚一下又星星点点地继续向前延伸。血在路旁的一个树坑里的落叶上再次聚集,有好一大摊,看上去十分醒目,沾满血迹的树叶显得斑驳而又瑰丽。打麦场上的一根巨大而粗砺的石头碾子上留下了模糊难辨的红色手纹。那时,麦穗嫂已经拖着疼痛难忍的伤腿离开了这里,然后歪歪斜斜地朝着深秋的田野里走去,浓稠的血在她脚脖子下依然悄无声息地蠕动着。天地之间有些萧瑟地空旷着,玉米秆上的叶子已经变黄,甚至在雨水的浸泡中已然发霉,萎靡了,现在它们的腰身全部垂落下来,像分娩不久的妇人,毫无生气。
麦穗嫂从宽阔的玉米地里穿过去,玉米沟里的杂草依旧纵横丛生,草叶上的雨水透射出一些冰凉的气质。麦穗嫂从杂草丛里踟躇着穿越过去,这里什么也没有,她开始无限地失望和迷惘起来。她原以为驴会跑到这里来啃些新鲜的青草,她猜想着它必定在这里等着她呢,可她完全想错了。再往前面走就是无边的水田,稻子原本已泛着金黄了,可是连日的暴雨打湿了这份饱满和喜悦,使得眼前的一切变得悲怆而又苍凉,好像很快就要陷落到泥土的最深处去了。
麦穗嫂站在秋天被雨打湿的土地上,她感到身体突然轻得像一片树叶,随时都会被风带到任何一个地方去漂泊流浪。可是,到处都没有她要寻找的东西。到处都是一片死寂。到处雨水汪洋。到处潮湿而又斑驳着。到处在无望地期待死亡。到处都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到处都是耳朵和嘴巴在无声蠕动。到处有人在窃窃私语。到处是货郎子狡猾的脸孔和拨浪鼓声。到处都有青蛙蹦来蹦去的痕迹。到处看见亮亮奔跑着的身影,只是,那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微不足道,最终幻化成天地之间的一个虚点,然后在麦穗嫂眼窝深处又凝聚成一颗清亮的水滴,顺着面颊逶迤而下。
那时天空又零星飘起雨花儿,细细密密交织着,大地很快就变得苍茫起来。
后来,麦穗嫂像一只空壳似的飘了回来又静静地落在炕上。地当间的那些个盆罐里依旧满满当当的,偶尔会有一滴水从屋顶上很不经意掉下来,咕咚一声落在里面,发出异常沉稳与空灵的声响。屋子就凭空多出一分幽谧和哀伤,麦穗嫂躺在那里仿佛她已经这样躺了一百年。
外头,院门始终有所期待的敞着。
麦穗嫂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做过一个冗长的梦,却又相当模糊和遥远。灰母驴正晃动着长长的耳朵悠然地走着,它脖际的铃铛发出明亮欢快的响音。驴背上坐着她的亮亮,亮亮的手中正摇晃着一只拨浪鼓。驴的身后还跟着一头青灰色的驹子,它的尾巴细细地夹在两股之间,它不时地将鼻唇贴在母亲的身后饶有兴趣地嗅来嗅去。
天色黑沉下来,院里突然传来一记很沉闷的坠落声,像是什么东西将院子一下子砸出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起先,麦穗嫂并没有立刻爬起来,那声音实在太大了,她只是隐约感觉到似乎从天外猛不丁地掉下来一个重物落在院子当间。不过,她还是稍怔了一下,她对刚才的梦境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冲动和憧憬。
麦穗嫂有些喜出望外地走出屋外。
确有一摊黑物神秘地匍匐在地上。近前,麦穗嫂才看清楚,那竟是一只被割下来的牲畜的头颅侧卧在那里,颜面活生,仅露出一只张得很大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她,连接着脖颈的地方血肉模糊,一些傀奇的血的亮斑一闪一闪。驴头的旁边是四根用草绳捆绑在一起的蹄腿,那些像一捆柴禾似的东西尽管被紧紧束缚着,但依然显示出某种随时都会挣脱并奔跑起来的样子,而那些她再也无法看见的奇大无比的肚子和身架似乎已深深地埋藏在脚下的泥土中了。麦穗嫂立时感到一阵晕旋和恶心,她被一股溷浊的尸体气味包围着,六脏五腑快要冲出体外。她哆嗦着,想伸出手去,却显得慌张而又徒劳,整个人一下子竟扑倒在那上头了。
张学东,作家,现居宁夏银川。主要著作有小说集《跪乳时期的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