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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3期

火的福祉(散文)

作者:梁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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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放眼望去,被同学收回的风筝还在他们的头顶哗哗作响。拖地的风筝长尾巴拂过草地,拂过我还在修理的的风筝,那只残缺的翅膀还真的动弹了一下。
  我逗留在一个进入春天仪式的门坎之外,仪式进行完毕,我又走不开。我在暮色中念念有词,有谁知道我正在念些什么?我只有跪在这无法收拾的结局面前,我反复说:“这只风筝的尾巴再长一点就好了”,忽然一阵大风,风筝的尾巴应声而起,如同抖开的绳索奔腾向前,又猛然回头,将我跪着的姿态死死缠住。
  已经过去了很长时光,我已是一个父亲。儿子也害怕放风筝时,我以严正的口吻训斥自己的儿子:“你怎么这么笨,连一只风筝都放不上去?”我们通常将自己的弱点,却当成“教义”去塞给孩子。
  但据妻子回来说,儿子在广场梳理风筝尾巴,迟迟不愿举着风筝奔跑。
  “妈妈,今天风向不对,风筝尾巴不够长,我们肯定放不上去,还是回去吧!”儿子这么说。
  
  夏日黄昏
  
  我听到了与我本来存在着距离的世界说出了语言,呼出了她自身的气息。
  在夏日的黄昏,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快把孩子抱走!”这声音暗示着黄昏时,一般老百姓的生活:女人大概已经把孩子抱出澡盆,在通知自己的男人来抱走孩子。我们一般都是这么阐释我们听到的声音。于是我体会到这种声音的存在。我如果没有听到,她还会发出自己的声响。不过,当我终于听见时,我发现这个夏日的黄昏蕴含着令人十分快慰的生活内容。
  “快把孩子抱走!”这当然不是演说家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家常话也的确让夏日的黄昏安静下来。我看见家家户户打开窗户,为消散房间暑气。那玻璃窗上的夕阳反光,如此静谧。连梧桐枝上的蝉鸣也避开了这个女人的声音,它们“让女人先说”后才接着争先恐后地嘶叫起来。在两股蝉鸣的裂隙中间,那个女人的喊声乘虚而入,它是这个夏日黄昏的主题,是提纲挈领式的交代,是一盘不经意撒着红辣椒的凉粉,柔顺而又凝结。我听得清清楚楚,其实,我在这夏日的黄昏最为安静,显然这是谁家的女人大概已经为孩子洗好了澡,暂时还不方便开门,在吩咐外面的人快把孩子传递出去。就为这桩事,全部的夏日黄昏场景均匍匐在地。
  我想谁家的先生耳朵难道聋了。外面收被单的人遁声而望,不是在寻找声源,而是捕捉声音在向谁家飘去。后来,收被单的人看了看我。果然,我听到我的妻子在喊:“你耳朵聋了,我喊了这么半天。”
  原来如此,剩下来的事情证明我的耳朵没聋。就像是蛋壳里已有躁动,等待蛋壳内部有谁铿锵有声将蛋壳啄破。“快把孩子抱走!”这声音也有如对夏日黄昏铿锵地一啄。眼下,经妻子这么一提醒,蛋壳内被吓得全然没有声息。于是我把孩子抱出来,又到晾衣绳上去寻找孩子的裤兜。妻子在房间里把水弄得哗哗直响,她在埋怨:“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
  “快把孩子抱走”这句引起美感的话,使我得到了一种挖掘的乐趣。我原想,她家先生难道耳朵聋了?终于,我听出来了,原来,这句话是妻子对我喊的。这句话一旦涉及到自己,我内心荡起异样的感觉,仿佛我与生活的空白地带,立刻被某种东西填得满满的。我似乎找到一种打破我与生活相互孤独的方法。
  这么说,任何阐释或者想象,均不能建立我与生活的内在联系。那夏日黄昏时节的生活气息实际上开始并没有真正惊动我,所有客观写作的人,都喜欢把生活自身透露出来的“艺术直觉”塞回到生活自身之中。在这个生活中,不论是产生伤感的故事或幸福的事件也好,作家都把这个生活纳入到孤独的境界。作家自身的孤独感是因为他们孤独地描写生活所至。
  
  黑暗中的渴念之人
  
  渴念之人在完全的黑暗中寻找水源,他碰巧被一根树桩绊倒,他跌倒在有哗哗声响的地方。渴念之人把头颅向那个响声凑了过去,当他再次抬起头,风送来了凉爽,他还用手抚摸那声音,这一切都证明,他跌倒在一条水溪的旁边,他开始喝水。
  等到天亮的时候,渴念之人看见了水溪里浸泡着青草,还有蝌蚪在注视着他。上述情景出自索尔仁尼琴所著的《古拉格群岛》。
  囚犯饮用的意味是有限的,受过滋润的心肺应该明白,青草和蝌蚪的家园在蒙蔽的眼睛里才被确认为水。
  青草和蝌蚪就是水里的文字。那字的意思在说:那不是水。
  因此,我想故事还没有结束。这个囚犯用手捞起了水草和蝌蚪,他要将这些文字洒向所有有水的地方,包括邻居家的水缸。水草和蝌蚪离开了水,仍然活着。大家说,这是囚犯用心灵滋润喂养着它们,囚犯的心中跳动着一只小青蛙。
  于是,黑暗又到别的天亮的地方去了。
  
  不要打听树木的年龄
  
  被拦腰切断的树,伐木工数着截面上的年轮,准确地告诉我它已经活了多少年。那么,反过来可以认为,当谁指出那棵树的寿命,是对树的遗体的发言。
  当谁指出某个发现地生机勃勃的时候,那个所谓生机勃勃之地,实际上早已一片死寂和空旷。这就是发现后面的含义,这些文字是那双砍树的手写成的。
  我胆颤心惊地注视着某些生态风景画,注视那些描述文字,我知道,这些美丽的生命早已不复存在。我们指出某地的溪水清澈,是因为我们的脏手被清洗干净后而证明那是清澈,奔走相告的清澈说的后面是已经被弄脏的水,当然,我们的手是干净的。
  我见过不少有关茂盛森林的文章,我预感到森林里肯定还藏着一个伐木场,我真的听到了伐木声音。
  青草、森林、蘑菇都在被赞美的时候,已经提前被埋葬,或者正在被数着“年轮”。
  一个因为劳作砍伐而气喘吁吁的声音在说:“我过一会告诉你,它们准确的年龄。”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不知道那棵树的年龄,请你不要打听它。
  
  优雅
  
  我认为,哪怕最质朴的人,也有着他们的优雅生活。收割时弯腰与伸展的自如,不紧不慢地挖土,把钉子巧妙钉到窗户的横木上,粗糙的手在上面抚摸。
  是的,人生,只要这个人的动作娴熟,心理娴熟,他自然不会认为人生就是受难。因为,对娴熟的人来说,一切都没有阻塞,这是一个流畅的人生。或者说,它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哪怕就是在地狱中,黑暗中,只要生活呈现出娴熟、流畅,我们仍然觉得他过着愉快的生活。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只要他的摸索准确,他就无所谓黑暗与否。
  流畅的生活,使他充满着生活气息,也可以认为,这就是生命的活力。但是,这里面我看不到人的灵魂。
  优雅,这里还涉及到一种自生自灭的人生态度。人对他所面临的生命熄灭,已经完全想通了。优雅里暗示着安详的结论。
  任何流畅的心理活动,都无法与实际深入生活中,因做某一件事情流畅而带来的愉快相比。包括托尔斯泰在内,他也认为,缝皮鞋是件快乐的事,因为他进入一针一线的真实生活中去了。
  
  历史的贞操
  
  例如,一个贞操的观念造成了一个女人的殉情。我们在亡灵面前会很容易地联想到,死者头脑中有一个必须去死的想法。她必须去死,这导出了贞操观的必然结局。这是一个显得完整、封闭的结局,仿佛已经关上了大门。如果她不愿去死,以昭示着她反抗必然结局的决心,但是,“她必须去死”的那个说法还依然存在。这个说法必须要指定谁去死,以达到观念最后的安息。
  这个观念显然是一个活的念头,它撕咬着拒绝者,最终仍要准确无误地实现它活的念头。这个念头的不妥协性,不折不扣的性质,就像胃只有消化了食物后才停止蠕动。胃和食物的关系,也如同贞操观与烈女的关系一样,是一个高度统一的和谐体。观念与现象在充分饱满后,方可瓜熟蒂落,历史才能翻开新的一页。不然,历史还得重新翻回来,以寻找能使它饱满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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